第68章 传奇

　　12月24日，平安夜。

　　刚过了冬至节，才晚上七点，已是夜色如染。没有风，雪，是慢慢的从天空飘下。街灯昏黄的光晕在轻舞的雪片中，撑开一小圈模糊的光域，随即又被更浓密的白色吞噬。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刀刮似的锐利寒意。脚下的积雪早已被踩实，又覆上新雪，每一步都发出“嘎吱嘎吱”艰涩的呻吟，仿佛大地不堪重负的叹息。

　　在站前广场拐角，那熟悉的“御八珍山城旗舰店”的招牌灯光闪烁，戳破了风雪，映入行人的视线。那是市内第一家熟食店，自己刚入学时的手笔。厚厚的棉门帘垂着，玻璃窗上结满了厚厚的、形态各异的冰花，像一幅幅天然的霜画，把店里的灯光晕染成一片朦胧混沌的暖黄。只能隐约看见里面人影幢幢，挤挤挨挨，蒸腾的热气在冰冷的窗玻璃内侧凝成水珠，又蜿蜒流下。

　　“娘的，王建这小子这没谱，多少东西啊，就不能喊个员工打车给老子送来！小谢也是的，咋就直接坐火车一竿子跑春城去了，也不说回来让咱看看。得亏刚下雪，要不赶着给老丈母娘过生日的谢书记也得坐火车了！”子玉咕哝着走近门店。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酱香、肉香和油脂气息的霸道香味，顽强地穿透了厚厚的棉门帘和雪花，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孔。

　　“不愧是旗舰店，这个时间点了，生意还这么好！”刚想感慨几句，就看到门帘掀开，两张大脸露了出来。姬子玉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自家店门口冰冷的台阶上。

　　“爱卿为何行此大礼，免礼，平身！”小谢一手虚扶，旁边的王建早就嘎嘎嘎的笑得露出了后槽牙。

　　“王建！小谢！”他挣扎起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恼火，“你俩是不是有病！” 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二傻子，被这两个损友在风雪里遛了一大圈。

　　就在他狼狈地稳住身形，心头的火气正要往上蹿时，那扇沉重的、挂满了霜花的玻璃门，“哗啦”一声，被人从里面用力拉开了。

　　一股比刚才浓郁十倍的热浪，裹挟着更汹涌澎湃的熟食酱香——那是陈年老汤的醇厚，是猪头肉的咸鲜，是熏鸡的烟火气，是松仁小肚的清甜，是红肠的蒜香——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了出来，瞬间淹没了门外凛冽的风雪寒气。暖烘烘的灯光像瀑布一样倾泻而出，照亮了门前一小片飞舞的雪花，也照亮了站在光晕中心的那个人。

　　是小倩。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羊绒大衣，剪裁合体，衬得身姿越发纤细挺拔，脖颈间松松绕着的是一条柔和的浅灰色羊毛围巾。她站在门内那片汹涌而出的暖光与香气里，刚从港城回来不久的脸庞，似乎还带着点南国温润的水汽，在这冰天雪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皙，甚至有些透明。店里喧闹的人声、锅灶的声响、买卖的吆喝，在她身后构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墙。

　　雪还在静谧的飘着，而她站在光和热的源头，微微歪着头，嘴角噙着一丝狡黠又温柔的笑意，清亮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台阶下惊愕得张着嘴、像个傻子似的姬子玉。身后，是挤在店里好奇张望的员工和顾客，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时间仿佛被这极致的寒冷与突如其来的暖流冻结了一瞬。王建和小谢在姬子玉身后，如苍蝇一般的搓着手，脸上却挂着恶作剧得逞的贼笑。

　　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似乎让她白皙的脸颊泛起一丝更浅淡的红晕。没有丝毫扭捏，就在这飘散着浓烈肉香的门槛上，在风雪与暖光的交界处，在无数道惊奇、探究、艳羡的目光注视下，小倩轻轻地、清晰地开口唱了起来：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刹那芳华，一眼千年，往事如烟，相思难眠。她的嗓音干净，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在这寒冷的雪夜里，竟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冰凌敲击，清泠悦耳，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暖意。姬子玉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猛地冲上了头顶。情人节里唱给她的爱恋，平安夜被她又送还给了他。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一眼万年终不忘，从此痴情多一人。她继续唱着，歌声在风雪中稳稳地流淌，竟没有丝毫怯场。店里的嘈杂不知何时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听着。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小倩微微向前走了一小步，站到了门槛边缘。冰冷的雪花被风卷着，扑簌簌地落在她乌黑的发顶，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那些细小的、晶莹的冰晶，在店门口暖黄灯光的映照下，竟折射出细碎如钻石般的光芒，一闪一闪，缀在她颤动的睫毛上。她专注地看着他，目光清澈而炽热，那里面燃烧着的火焰，仿佛足以融化这山城最酷寒的冬夜。

　　姬子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要挣脱束缚跳出来。一种更陌生、更汹涌、更滚烫的东西，却从心底最深处轰然升腾，蛮横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看着风雪中为他歌唱的女孩，看着她睫毛上闪烁的雪之碎钻，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几乎要将他点燃的光芒……他喉咙发紧，眼眶酸涩，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酱肉的浓香、店里的暖气和她歌声的温度，将他冰冷的四肢百骸都浸泡得酥软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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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歌声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穿透力，带着一种令人心尖发颤的真实力量，仿佛要刺破这厚重的雪幕，传到天上去。店门口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轮廓，在她身后的雪地上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风卷起她围巾的流苏和大衣的下摆，猎猎作响。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她唱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尽力气倾诉。倾诉离别时光里的爱和思念。

　　姬子玉呆呆地站在台阶下，雪花飘进他敞开的领口也浑然不觉。在漫天雪花中为他唱着情歌的女孩，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清亮的歌声，和她眼中那两簇跳动的、能烧穿冬夜的火焰。心底深处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暖流，却又是如此真实而汹涌——那是被她如此纯粹、如此炙热的注视所点燃的烈焰。冰与火在他身体里激烈交战，烧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小倩的歌声继续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穿过纷飞的雪片，牢牢锁住姬子玉的眼睛。那眼神里的热度，几乎要将他融化在这冰天雪地里。店里的灯光将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她睫毛上的雪粒融化了些许，变成细小的水珠，映着光，像噙着泪，却更显得那眼神亮得惊人，烫得惊人。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唱到这一句，她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像是一个郑重的誓言。姬子玉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他看见她藏在厚厚大衣袖子里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伸出来，又带着少女的矜持和雪夜里的寒冷，终究只是蜷紧了手指。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歌声在风雪中盘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却更显绵长，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温柔，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也送入每一个屏息倾听的街坊邻居耳中。歌声袅袅，在风雪呼啸的间隙里盘旋了片刻，终于消散。

　　一片寂静。

　　只有炉灶上大锅老汤“咕嘟咕嘟”的翻滚声，显得格外清晰。店里店外，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

　　“哎呀！唱得太好听了！”

　　这声呼喊像解开了众人的穴道。店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善意的哄笑声和带着浓浓东北口音的赞叹：

　　“哎呦！这谁家小子！行啊！”

　　“这姑娘……俊！唱得也好！港城回来的就是不一样！”

　　“啥歌啊？没听过呢？怪好听的…”

　　“啧啧，年轻真好啊…”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歌写的真好！”

　　小倩还站在门槛的光晕里，脸颊也被冻得微红，鼻尖红红的，可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和期待，却比店里任何一盏灯都要明亮，都要滚烫。她微微歪着头，似乎在等着他的反应，那眼神里的炽热，没有丝毫减退。

　　风雪依旧在门外肆虐，熟食店浓郁的酱香肉香依旧霸道地充斥在每一寸空气里。然而这一切，姬子玉都感觉不到了。小倩最后那句“从未走远”，像带着钩子，反复在他脑子里回荡，钩得他心尖一阵阵发麻。一步上前，子玉揽佳人入怀。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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