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崩溃

　　萧彻抱着沈砚的尸身，在静心苑内枯坐了一夜。

　　任凭沈擎如何劝说他都恍若未闻。

　　他就像一头守护着唯一珍宝的困兽，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只是固执地用自己尚且温热的胸膛，

　　去熨帖怀中那具逐渐变得冰冷、僵硬的躯体，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留住。

　　直到天光再次微亮，内侍总管德顺终是忍着巨大的悲痛与恐惧，跪爬到他脚边，泣不成声：

　　“陛下！陛下节哀啊！沈太师……沈太师他已经去了！您让他……让他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走吧……不能再这样了啊，陛下！”

　　“体体面面”四个字，像一根细针，刺入了萧彻麻木的神经。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看着怀中人略显凌乱的衣襟。

　　他的阿砚，最爱干净，也最重仪容。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臂。

　　“……备水。”两个字，沙哑破碎得几乎不成调。

　　热水、香膏、洁净的里衣迅速备好，宫人们屏息凝神，垂首而立。

　　萧彻却挥退了所有人，包括想要上前帮忙的林氏和沈擎。

　　“朕自己来。”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偌大的内室，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氤氲的水汽。

　　萧彻将沈砚小心翼翼地平放在铺着厚厚软褥的榻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他拿出沈砚系在腰间的荷包——里面是被素帕包裹着的龙纹玉佩，放在一旁。

　　然后，他开始慢慢为他褪去身上那件沾染了药味和淡淡血腥气的旧袍。

　　外袍褪去，是雪白的里衣。

　　当萧彻的手，触碰到里衣的系带时，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继续动作。

　　里衣缓缓散开，露出下面瘦削得触目惊心的身躯。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在看清的刹那，萧彻的呼吸还是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那本该是年轻人光洁紧实的肌肤，此刻却布满了各种痕迹，新旧交错，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承受过的、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与折磨。

　　左肩下方，一个狰狞的、深紫色的箭疮疤痕赫然在目，那是宫变时为他挡下的那一箭，几乎要了他的命。

　　手腕、手臂，零星散布着一些细小的、已经淡化的旧伤，有些是幼时顽皮所致，有些……萧彻甚至记不清来历，只知道，每一次他受伤，阿砚似乎总在他身边。

　　最刺眼的，是心口附近，一片诡异的灰色，与周围苍白的肌肤形成残酷对比，那是多年沉疴积毒，最终摧毁他生机的核心所在。

　　这些伤痕，如同最残酷的史书，一页页，一行行，记录着沈砚短暂一生中，为他萧彻所承受的所有苦痛与牺牲。

　　他从前只知道他体弱，知道他为自己受伤，却从未如此直观地，面对这具为了他而千疮百孔，最终油尽灯枯的身体。

　　萧彻的手颤抖得厉害，他拿起温热的软巾，浸湿，拧干，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开始为沈砚擦拭身体。

　　温热的水流划过那些冰冷的、布满伤痕的肌肤，却再也无法带来一丝暖意。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道箭疤，仿佛能感受到当时的惊心动魄与彻骨之痛，

　　抚过心口那片灰败，仿佛能触摸到那颗为了他、为了这江山，而最终停止跳动的心脏……

　　每一道伤痕，都是一个无声的控诉。

　　每一寸冰冷的肌肤，都在提醒他永逝的事实。

　　一直以来强行表现的冷静，在这细致入微的擦拭中，在这触目惊心的伤痕前，开始寸寸碎裂。

　　他为沈砚擦拭手臂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重。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沈砚冰冷的手臂上，又顺着肌肤滑落，混入温水中，消失不见。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伪装的平静。

　　“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最终冲破所有束缚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猛地从萧彻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这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与绝望！

　　他猛地丢开软巾，双手死死抓住沈砚冰冷瘦削的肩膀，像是要将他摇醒，又像是要将他揉碎在自己怀里，

　　他俯下身，额头抵着沈砚冰凉的额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一遍又一遍的呐喊：

　　“回来——！”

　　“你回来啊！沈砚！”

　　“我命令你回来！你听见没有！”

　　“你怎么敢……怎么敢就这么走了！把我一个人丢下！”

　　“回来……求求你……回来……”

　　他语无伦次，时而怒吼，时而哀求，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绝望中寻找着永远无法归来的温暖。

　　守在外面的德顺、林氏、沈擎以及所有宫人，都被这殿内传出的，帝王从未有过的崩溃哭嚎吓得魂飞魄散，齐齐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林氏更是掩住嘴，泣不成声，几乎要晕厥。

　　沈擎紧紧扶着妻子，仰起头，闭上眼，

　　那一声声“回来”，何尝不是他们为人父母心中最深的呐喊？

　　殿内，萧彻的哭喊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绝望的、破碎的呜咽。

　　他终究，没有把他喊回来。

　　他的阿砚，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任凭他如何崩溃，如何哀求，都只是闭着眼，带着那抹安详，残忍的平静，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他凑近沈砚的脸庞，近得能数清他那一根根不再颤动的长睫。

　　他凝视着那双再也不会睁开、对他笑、对他流露出担忧或智慧光芒的眼睛。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沈砚光洁的、冰凉的额头上。

　　一股混合着无尽悔恨、绝望爱意和巨大悲伤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克制。

　　他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虔诚，极其轻柔地，将自己的唇，印在了那片冰冷的肌肤上。

　　这是一个迟来的、无声的告白。

　　也是一个永恒的、诀别的印记。

　　吻，一触即分。

　　那冰凉的触感，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贯穿了萧彻的心脏。

　　他把脸深深埋进沈砚冰冷的颈窝，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停地颤抖。

　　没有哭声。

　　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哽咽和抽气声，在寂静的、弥漫着死亡的房间里，低低地回响。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浸湿了沈砚肩头冰凉的衣料。

　　他在哭他的阿砚。

　　哭他迟来的醒悟。

　　哭这再无生趣的、漫长而冰冷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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