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无声的咳血

　　暖阁内，沈砚偶尔清醒时，会问及外面的情况。

　　萧彻总是握着他冰凉的手，将盐引价格下跌、盐商内部出现分歧，以及赵云峥在京营有所发现等好消息告诉他。

　　沈砚听着，苍白的脸上会露出极淡的、欣慰的笑意，但那笑意背后，是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生命力的加速流逝。

　　他就像一根蜡烛，为了照亮萧彻前行的路，正在两头疯狂地燃烧。

　　这一夜，沈砚又发起了高烧，呓语不断。

　　萧彻彻夜不眠地守在他身边，用温水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

　　在沈砚意识模糊之际，他仿佛又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似乎是与盐市波动相关的某个阈值达到了，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仔细分辨了。

　　萧彻看着他在病痛中煎熬的模样，想起他为自己谋划时那双清亮却日渐黯淡的眼睛，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俯下身，在沈砚滚烫的耳边，用近乎誓言般的声音低语，不知是在安慰沈砚，还是在说服自己：

　　“阿砚，你会好起来的……等江南事了，我们便回京，我向你保证，再不让你受这样的苦……再不让你，为我如此耗神……”

　　窗外，风雪呼啸，掩盖了年轻皇子这迟来的、甚至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真意的承诺。

　　而经济战的序幕已然拉开，连通京营与江南的线索也被点燃，更大的风暴，正在寒冷的冬夜里酝酿。

　　永熙二十八年一月，江宁城的寒意仿佛能冻结人的骨髓。

　　漕运总督衙门后院的暖阁内，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萦绕在沈砚身上的、近乎死寂的冰冷。

　　自那次为盐引改革耗尽心力后，沈砚的状况急转直下。

　　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刻短暂而珍贵，却总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那咳嗽声空洞而嘶哑，仿佛要将那单薄身躯里最后一点生气都挤压出来。

　　他开始下意识地回避萧彻担忧的目光，时常背过身去，或用宽大的袖口掩住口鼻，

　　待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过去，才若无其事地转回身，只是脸色又白上几分，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

　　萧彻不是没有察觉。

　　他看得分明，沈砚清醒时，那双总是清亮的眸子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看向他时，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和深藏其下的、令人心慌的诀别之意。

　　他无数次想强行查看，想质问，想将那故作坚强的伪装撕开，但每当对上沈砚那平静得近乎脆弱的目光，所有的话便都哽在喉头，化作无声的焦灼。

　　他只知道，这个人不能有事，绝对不能。

　　没有沈砚在身边，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冷宫墙角独自哭泣的孩子，前路一片黑暗。

　　这日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窗纸，在室内投下朦胧的光晕。

　　沈砚竟难得地精神了些，靠在榻上，看着窗外枝头残留的积雪出神。

　　萧彻处理完公务进来，看到这一幕，心头微松，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到他身边。

　　“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些。”萧彻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他将药碗递过去，目光却不离沈砚的脸。

　　沈砚接过药碗，指尖依旧冰凉。他垂下眼睫，小口小口地喝着那苦涩的汁液，动作缓慢而优雅，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阳光勾勒着他清瘦的侧脸和纤长的脖颈，脆弱得如同琉璃所铸。

　　就在他喝完药，将空碗递还给萧彻的瞬间，一阵毫无预兆的呛咳猛地袭来。

　　他猝不及防，猛地侧过身，用手紧紧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破碎的咳声，听得萧彻心脏骤缩。

　　“阿砚！”萧彻立刻放下药碗，上前扶住他。

　　这一次，沈砚没能来得及掩饰。

　　当他终于缓过一口气，摊开手心时，那素白的掌心中，赫然是一滩触目惊心的鲜红！那血色如此浓郁，刺得萧彻眼前一黑。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萧彻死死盯着那摊血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沈砚那只染血的手腕，力道有些失控。

　　他的眼睛瞬间布满血丝，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恐慌而嘶哑：

　　“这是什么？！沈砚！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沈砚被他吼得微微一颤，抬起眼，对上萧彻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眸子。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辩解，只是疲惫地、近乎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声音轻得像一阵烟：“殿下……看见了……也好。”

　　这句默认，让萧彻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

　　他看着沈砚了无生气的模样，看着那刺目的红，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这是一种比面对朝堂阴谋、兄弟倾轧更深的恐惧，源于某种即将失去唯一重要之物的本能。

　　他猛地将沈砚紧紧搂进怀里，手臂收得是那样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个人的存在。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萧彻将脸埋在他冰凉的发间，声音闷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太医！太医都是做什么吃的！？我要他们有何用！”

　　他语无伦次，平日里那个沉稳冷静的七皇子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恐惧淹没的少年。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失控，只知道怀中这个人的生命气息如此微弱，让他害怕得浑身发冷。

　　沈砚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和那几乎勒断他呼吸的力道，听着他带着哭腔的质问，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抬起没有染血的那只手，极轻、极缓地拍了拍萧彻紧绷的脊背。

　　“殿下……”他气若游丝，“别这样……我……没事的。”

　　依旧是苍白无力的安慰。

　　“没事？”

　　萧彻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你这样叫没事？沈砚，你……”

　　他想说狠话，想威胁，想命令他必须好起来，可看着那张苍白脆弱的脸，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痛苦而迷茫的低吼。

　　他不懂，不懂自己为何会为了一个人感到如此撕心裂肺的痛，不懂为何看到那摊血，会比失去任何东西都让他恐惧。

　　他颓然地将额头抵在沈砚的额头上，感受到那低于常人的温度，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卑微：

　　“阿砚……算我……求你……好好吃药，好好休养，别再劳心……我……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他无法想象没有沈砚的未来，那仿佛是整个世界的灯火都将熄灭。

　　这近乎赤裸的依赖，让沈砚的心尖狠狠一颤。

　　他闭上眼，任由那滚烫的液体从萧彻眼中滑落，滴在他冰凉的脸颊上。，他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

　　系统的光幕在他意识深处安静地悬浮着，主线任务的进度条在缓慢增长，而他的生命值，却在以更快的速度滑向未知的深渊。

　　他兑换了那枚【镇痛剂（低级）】，暂时压下了肺腑间尖锐的疼痛，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京城，卫国公府。

　　林氏近日总是心神不宁，夜里噩梦连连，不是梦到沈砚在冰天雪地里咳嗽不止，就是梦到他浑身是血地对她微笑。

　　她忧心忡忡地对沈擎说：“老爷，我这心里慌得厉害，砚儿他……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沈擎心中同样沉重，却只能强自镇定地安慰妻子：“别胡思乱想，七殿下定会照顾好他，陛下也派了太医随行……”

　　话虽如此，他背在身后的手却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他比谁都清楚，儿子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江南那龙潭虎穴，无异于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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