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旧书楼的低语

　　戏楼的事了了，镇上的阳光似乎都亮堂了几分。可没过两日，南街的旧书楼又出了怪事——每到子夜，楼里就传出翻书的沙沙声，偶尔还夹杂着低低的叹息，像是有人在书页间找着什么，却总也寻不到。

　　“是周先生的声音。”林渡捧着本刚从书楼淘来的线装书，封皮都快磨掉了，“他是前清的秀才，守这书楼守了一辈子，去年冬天在楼里冻毙了，身边还摊着本没看完的《论语》。”

　　江安跟着他往书楼走，青石板路上落着层薄薄的银杏叶，踩上去簌簌响。书楼是座两层的木楼，门楣上“墨韵楼”三个字被雨水浸得发黑，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风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声响，倒像是谁在哭。

　　刚走到门口，就闻到股浓重的霉味，混着淡淡的墨香，还有点说不清的、类似旧棉花被晒过的暖烘气。林渡推开门，门轴“吱呀”一声，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在斜斜照进来的阳光里，像无数细小的飞虫。

　　一楼的书架歪歪扭扭，上面堆满了书，有的书页散了，像被人撕过，有的封皮上还留着黑褐色的水渍，边缘卷得像朵花。最里面的角落里，摆着张藤椅，椅面破了个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旁边的小桌上，果然摊着本《论语》，书页被虫蛀了好几个洞，其中一页上，还留着个浅浅的指印，像是有人临死前还在按着那行字。

　　“就是这儿。”林渡指着藤椅，“老伙计发现周先生时，他就坐在这儿，头歪在椅背上，手里还攥着支毛笔，砚台里的墨都冻成块了。”

　　江安拿起那本《论语》，指尖刚碰到书页，楼上传来“啪嗒”一声，像是有本书从书架上掉了下来。两人对视一眼，提着油灯往楼梯走，楼梯板朽得厉害，踩上去晃晃悠悠，像随时会塌。

　　二楼比一楼更暗，只有西窗透进点微光，照亮了满墙的书架。书架最高一层，果然空了个位置，地上躺着本蓝布封皮的书，封面上用毛笔写着“乡志”两个字，字迹清瘦，和《论语》扉页上周先生的落款一模一样。

　　“是镇上的老县志。”林渡捡起来拍了拍灰，书页间掉出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幅简陋的地图，标的正是这书楼的位置，旁边还写着行小字：“丙字柜，第三层，藏。”

　　话音刚落，角落里的丙字柜突然发出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里面推了一下。江安走过去，那柜子锁着，锁是黄铜的，已经锈得打不开。他指尖金芒微动，锁“咔哒”一声开了，拉开柜门，一股更浓的霉味涌出来，里面堆满了旧账本，最底下压着个小小的木盒，盒盖缝里塞着根红绳，绳头都快磨没了。

　　“这是……”林渡刚要伸手去拿，楼里突然刮起一阵冷风，油灯的火苗猛地窜了窜，照亮了书架间一道模糊的白影。那影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背有点驼，手里拄着根拐杖，正佝偻着腰，在书架前慢慢踱着，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背书。

　　“周先生？”林渡试探着喊了一声。

　　白影猛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那张脸布满皱纹，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手里的《乡志》，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的声音：“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他的声音刚落，手里的拐杖突然掉在地上，化作一缕青烟。白影飘向丙字柜，伸手去够那个木盒，指尖却一次次穿过盒身，像是碰不到实物。他急得团团转，嘴里反复念叨着：“藏在哪儿了……我明明藏在这儿了……”

　　江安打开木盒，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沓泛黄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批注，字里行间都是对《乡志》的订正，还有些地方画着小小的记号，旁边写着“此处有误，当改”。最底下，压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姑娘，抱着本书，笑得眉眼弯弯，照片背面写着：“阿秀，民国二十三年摄于墨韵楼。”

　　“阿秀是谁？”林渡指着照片。

　　白影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突然发出低低的啜泣：“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她爱读书，总来书楼找我借书。那年兵荒马乱，她回乡下探亲，就再也没回来……我答应过她，要把这《乡志》里的错漏都改过来，等她回来给她看……”

　　江安拿起那些批注纸，又翻开《乡志》对照，果然，凡是批注里标着“有误”的地方，《乡志》里都有明显的错字或漏句。其中一页上，画着个小小的莲花图案，旁边写着“阿秀最爱此页”，而那一页，正好被虫蛀得最厉害，几乎看不清字迹。

　　“他是想补全这页。”江安轻声道，“周先生冻毙那天，雪下得特别大，他肯定是想在死前把这页补好，可手冻僵了，笔都握不住。”

　　白影飘到那页书前，看着上面的虫洞，身影抖得厉害。“我找了一辈子……”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遗憾，“她走的时候说，等我把《乡志》补完，她就回来……我以为补完了，她就能认得出回家的路……”

　　林渡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他前几日在书楼后院捡到的。打开布包，是半截断了的钢笔，笔帽上刻着个“秀”字，笔尖还沾着点干涸的蓝墨水。“这是在后院的老槐树下捡到的，”他说，“老伙计说，周先生去年秋天总在那儿坐着，对着树说话。”

　　白影看着那半截钢笔，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眼角却滚下两行清泪。“是她的笔……”他说，“她当年总用这支笔抄书，说比毛笔方便……我把它埋在树下，想着等她回来，就告诉她，我把《乡志》补完了……”

　　江安将那些批注纸铺在桌上，又找来笔墨，指尖金芒流过，墨汁突然变得温热。他拿起笔，按照批注上的内容，一点点补全《乡志》上的错漏，尤其是那页被虫蛀的莲花图，他照着批注里的描述，重新画了朵完整的莲花，花瓣上还点了点淡淡的粉红，像刚被露水打过。

　　白影看着他补书，身影渐渐变得透明。“谢谢……”他轻声说，“这样她回来，就能看明白了……”

　　补完最后一笔，江安将《乡志》合上，放在木盒里，又把那半截钢笔也放了进去。白影的身影彻底化作点点白光，钻进木盒里，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楼里的霉味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阳光晒过纸张的暖香，风从窗户吹进来，翻动着书架上的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不再是叹息，倒像是轻快的笑声。

　　离开书楼时，林渡回头望了一眼，阳光透过西窗，正好照在丙字柜上，木盒的缝隙里，似乎透出点淡淡的光晕。“你说，阿秀能看到补好的《乡志》吗？”

　　江安笑了笑，脚下的银杏叶被踩得更响了。“会的。”他说，“有些人，有些事，就算隔着岁月，隔着生死，该传到的，总会传到。”

　　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叮铃铃的，混着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像在为这座守了一辈子等待的书楼，轻轻唱着首安稳的歌。书楼的门在风里轻轻晃了晃，像是在说，这下，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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