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不平静的夜晚

　　范府。

　　主院书房内烛火通明。

　　范建负手立于窗前，眉头紧锁，凝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范闲被管家引进书房时，还带着几分闲适的慵懒。

　　他随意对窗边的身影拱了拱手。

　　“爹，您找我？”

　　范建收回目光，声音低沉。

　　“把门关上。”

　　范闲看着老爹严肃的模样，脸上轻松神色瞬间收敛。

　　他依言关上身后厚重的紫檀木门，将内外隔绝。

　　书房里的气氛随之沉重起来。

　　范建这才转过身，缓缓走到书案前，将一封皱巴巴的急报推给范闲。

　　“看看这个。苍山庄园连夜送来的。”

　　范闲上前，拿起信笺快速浏览。

　　烛光下，他的脸色从沉静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信上描述了大量因战乱南逃的流民如何围困苍山庄园，如何从最初的哀告乞求演变为开始尝试冲击庄门，庄园护卫如何艰难抵挡，如今已是人人挂彩，以及……流民中开始出现饿殍。

　　他放下信，面沉如水。

　　范闲太清楚饿殍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饥饿的极限之后，是人伦的崩坏；而饿殍的堆积，则是瘟疫的前兆。

　　这不仅是一场单纯的治安骚乱，更是一个有可能将整个京都拖入深渊的火药桶。

　　急报最后是庄园管家请求主家救援：

　　“若弹压，恐伤及妇孺，激起民变，酿成滔天大祸；若赈济，庄内存粮如水滴入沸汤，顷刻罄尽，届时内外同陷死地。 事已至此，已非小人所能决断，伏请家主示下！”

　　一股难以压抑的情绪在范闲心中翻滚。

　　“边境州府是干什么吃的？”

　　他的声音里压着火气，“竟然就这么让流民一路到了京畿？”

　　范建冷笑一声，绕过书案。

　　“哼，州府？有的自身难保，有的巴不得把这些麻烦甩给京都。”

　　“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闲儿，你可知此事若处理不当，后果有多严重？”

　　范闲迎上老爹锐利的目光，压抑着情绪，冷静分析道：

　　“苍山庄园若被攻破，粮财被劫是小。只怕流民食髓知味，若再别有用心之人煽动裹挟，顷刻便能沦为流寇，直接威胁京畿治安。此其一。”

　　他停顿一会儿，语气更沉。

　　“其二，数百人聚集，秽气滋生，极易引发瘟疫。”

　　“一旦传入京都，后果不堪设想。届时，我范家，首当其冲！”

　　“不止是范家。”

　　范建打断他，指节重重叩击在书案上。

　　“京都若乱，折损的是朝廷的体面，动摇的是陛下的威严。”

　　“你如今在朝中立足未稳，陛下打算将内库交给你，并设下一年考验期，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等着你犯错？”

　　范闲深吸一口气，他完全理解老爹的担忧。

　　这是政治风险，是家族危机。

　　但在他心中，急报中提到的数百条鲜活生命，同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范闲正想开口，却见范建停顿一下，神色更加复杂。

　　“更何况……闲儿，你可知，苍山庄园，并非寻常别业。”

　　他抬起眼，望向西南方向，眼神里充满深深的怀念。

　　“那是你母亲当年在京郊的居所。她离去后，我便一直派人守着，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留有她的痕迹。”

　　范闲闻言，倏然抬起头。

　　这是他回到京都以来，除去回京当晚的谈话，范建第一次主动提及娘亲，并且透露如此具体的信息。

　　毕竟前些时日询问太平别院所在时，他尚且不肯告知。

　　范建不知回想起什么，轻叹一口气。

　　“这是你母亲住过的地方，更是她留给你的庄园，闲儿，你要守护好它。”

　　“爹，我明白。”

　　范闲的眼神彻底变了。

　　家族利益、政治风险，这些所有理由，在“守护母亲遗泽”面前，已经不再重要。

　　“您不必再多言，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此事，我都义不容辞。”

　　他看向窗外西南方的苍山方向，眉宇间满是坚定。

　　“那是我娘的庄园，绝不能毁于混乱。”

　　“那些流民也未必天生就想作乱。我会亲自去一趟，稳住局势，保住庄园，也会尽可能为这些被世道逼到绝境的可怜人，寻一条活路。”

　　范建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少年，从他眼中看到了超越年龄的冷静决断、敢于担当的魄力，以及一种深沉的守护和悲悯。

　　他沉吟一会儿，语气缓和下来，带着考校的意味问道：

　　“若是你亲临苍山，打算从何处着手？”

　　范闲皱着眉思索片刻，没有丝毫任何犹豫，条理清晰地陈述着他的思路：

　　“我亲自带队。带上王启年和数名得力人手。”

　　“首要目标是稳住局势，隔离病患，预防瘟疫发生。”

　　“其次，须立刻以工代赈，组织流民自救，让他们看到秩序和希望远比暴力更能换来生存。”

　　他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与此同时，必须揪出其中煽风点火的别有用心之徒，以儆效尤。”

　　范建听完，脸上浮现赞赏的神色，轻轻抚须，微笑道：

　　“思路清晰，方略正确。不过，闲儿你要记住，手段可以灵活，但底线必须守住：庄园不容有失。大规模的乱子不能出，瘟疫绝不能发生。必要时……”

　　他略作停顿，声音冷下几分。

　　“可用非常手段，施以雷霆一击。朝廷，只看结果。”

　　“我明白。”

　　范闲躬身一礼，语气坚决。

　　范建走到他面前，从腰间取下取出一枚墨玉令牌，郑重递过去。

　　“事态紧急，多耽搁一刻，园子便多一分风险。你立刻去准备，带上我的令牌，可紧急调用府中护卫和部分资源，便宜行事。”

　　他重重拍了拍范闲的肩膀，眼神深邃，蕴含着无尽的嘱托与信任。

　　“记住，你此行，代表的是范家，行事既要有分寸，更需有决断！”

　　“去吧。”

　　范闲接过令牌，紧紧握在手中。

　　“爹放心，我这就出发。”

　　范闲不再多言，利落转身，推开书房门，身影融入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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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华院。

　　烛火在书案上摇曳。

　　昭昭独自坐在书案前，单手托腮，捧着一本人体经络图发呆。

　　前几日西市流民父女惊恐的眼神、白日里见到街头巷尾蜷缩着的身影，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浮现。

　　“笃——笃——笃——”

　　三声极有分寸的叩门声，打破室内的静谧。

　　昭昭倏然回神。

　　她扬声道，“进。”

　　房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缝隙。

　　云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一身玄衣，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反手将门掩好，静立门边，沉静的目光落在书案后略显疲惫的少女身上。

　　昭昭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

　　云枫无声靠近，他的视线掠过扫过案上杂乱写满药材名称的纸笺，眼神微动。

　　“情况如何？”

　　昭昭抬眸，直接问道。

　　“京都南门外，流民聚集，数量远超以往。”

　　云枫停顿片刻，沉声道：“目前，无人过问。”

　　“果然。”

　　昭昭闭了闭眼，最坏的预想成了现实。

　　自从注意到京都城里的流民频繁出现，她便派云枫去查探，到底还是印证了她的不安。

　　昭昭内心顿时感到有些沉重。

　　“饥寒交迫之后，必有大疫随行。眼下伐齐之战刚开始，流民只会越聚越多……”

　　昭昭指尖抵住眉心，低声呢喃道。

　　忽然，她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吱呀”一声推开雕花木窗。

　　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也让她因忧思而略显沉闷的头脑清醒许多。

　　昭昭抿着唇，眺望着远处黑暗中巍峨连绵的皇宫轮廓，眼底闪过一丝挣扎。

　　但很快，那丝挣扎被更为坚定的光芒取代。

　　她倏然转身，脸上恢复往日的从容。

　　“不能再等了。”

　　昭昭斜倚在窗边，抱着胳膊，故作轻松道：

　　“小枫枫，看来咱们得在京都重操旧业咯。”

　　云枫抬眸看向她，沉默着等待下文。

　　昭昭回到桌边，抽出一张写满药材名字的纸笺，递到他面前。

　　“你连夜去堂里，把上面这些药材调齐。明天一早，城南门口，搭棚子，义诊。”

　　“好。”

　　云枫毫不迟疑地接过。

　　“不过，小枫枫，”昭昭没有收回手，凑近他，略微压低声音，眼底闪烁着莫名的兴奋。

　　“这回和我们以前在江南定州那些地方可不一样。”

　　昭昭歪过头，凝视着天上隐约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峻。

　　“毕竟是京都繁华地，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不比从前可以遮掩身份，这次的街头大夫当起来……”

　　少女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估计会相当……刺激。”

　　昭昭不由得想起鉴查院门口的石碑，想起叶轻眉。

　　若她的推测没错，自己此刻的决定，无异于在刀尖上行走。

　　云枫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他蓦然转身，先是检查一下门闩的情况，又走到昭昭身侧的窗边，神色警惕地扫过窗外漆黑的院落，确认绝对安全。

　　同样瞥一眼天上的月亮，云枫轻轻颔首。

　　“好。”

　　依旧是一个字。

　　没有任何疑问，没有任何劝阻，只有全然的接受。

　　昭昭看着他这副无论她做出什么决定都只会说“好”的样子，不禁摇摇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云枫，我没有开玩笑，这次惹来的麻烦，可能真的会要命。”

　　云枫狭长的凤眸注视着她，昏黄的烛光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他再次轻轻点头，“我知道。”

　　“你在哪里，麻烦就在哪里。习惯了。”

　　昭昭听着云枫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出一句听起来像是抱怨的话，话里却又表达着无限的信任和支持。

　　她眉心笼罩的沉重一扫而空，畅快地“扑哧”笑出声来。

　　“喂！”

　　昭昭故意板起脸，一脸不服气。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天生就是个惹事精一样！”

　　云枫静静看着眼前少女重新亮起来的眼眸，他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飞快掠过一丝柔和。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昭昭望着皇城方向，慵懒地伸着懒腰，脸上蓦然扬起一个略显期待的桀骜笑容。

　　“有时候，这种感觉……倒也怪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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