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理想与现实的鸿沟

　　离开繁华的主干道，范昭昭踏入相对冷清肃穆的街道。

　　这条街上的行人明显减少，气氛变得凝重。

　　围绕鉴查院的推论，勾起了范昭昭的好奇心。

　　再加上范闲提过的伟大梦想，她决定亲眼看看鉴查院门口记载着伟大梦想的那块石碑。

　　范昭昭抵达鉴查院正门前方的广场上，很快找到了石碑。

　　仿佛受到冥冥之中的召唤，她提起裙摆一步一步走到石碑面前。

　　“我希望庆国之法，为生民而立；不因高贵容忍，不因贫穷剥夺；无不白之冤，无强加之罪，遵法如仗剑，破魍魉迷崇，不求神明……”

　　“愿终有一日人人生而平等，再无贵贱之分，守护生命，追求光明，此为我心所愿。虽万千曲折，不畏前行……”

　　范昭昭一字一句读完碑文，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屋顶听范闲提起时，她对他口中的“伟大梦想”并不以为然。

　　直到现在，才明白这块碑文上记载的，是何其宏大的誓愿、何其艰难的梦想。

　　这……是写在封建王朝心脏地带的《人权宣言》雏形？是“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朴素表达？是‘为人民服务’宗旨的另类诠释？

　　“生而平等，人人如龙”，这是要亿万神州皆尧舜啊！

　　范昭昭垂眸看向立誓者的名字。

　　叶轻眉……

　　原来是她，一个从小到大鲜活在周围所有人口中的名字。

　　竟然是她。

　　仅凭这碑文，毫无疑问，叶轻眉是一位先驱，一个试图在封建社会内部点燃火种的理想主义者。

　　范昭昭感到脸上一凉，似有水滴滑落。

　　茫然抬手触碰，指尖传来的湿润让她怔住。

　　原来不知何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十六年了。

　　整整十六年，她竟在此处、在此时，再度看见那熟悉而又震撼的思想锋芒——以马哲为骨架、闪烁着真理光辉的先进思想。

　　这缕曾在欧洲大陆被旧世界围剿追捕的幽灵，竟穿越时空，降临在这片古典王朝的封建土壤之上！

　　范昭昭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在鉴查院门口。

　　石碑上的文字是她内心深处认同的、来自现代文明的普世价值。

　　是支撑她在父亲面前，信誓旦旦要为天下略尽绵薄之力的精神灯塔。

　　她站在象征绝对权力的鉴查院门前，凝视着碑文，其中蕴含的思想光芒，如此澄澈、如此锐利，本不应属于这个时代、这片土地。

　　时空陡然错位。

　　如此先进的理念，被镌刻在象征王朝暴力机器的机构门前。

　　一股强烈到令人晕眩的荒诞感，裹挟着前所未有的不真实感，在她心中翻涌不息。

　　此时此刻，她听见历史齿轮发出格格不入的脆响。

　　但……

　　范昭昭蓦然想起，刚刚在街上问路，听说自己要去鉴查院，路人纷纷避如蛇蝎的神情。

　　以及过去两年，她一路行医所见，恰恰是这理想最彻底的反面——

　　严酷的压迫、权贵肆无忌惮的剥削、战争带来的生灵涂炭、易子而食的绝望、法律成为权贵的工具……

　　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扑灭她内心燃烧的烈焰。

　　鉴查院。

　　它是什么？

　　是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刀，是维护封建统治、镇压异己的国家机器，是皇权统治意志的执行者。

　　正如她下午分析的那样，鉴查院是皇权的延伸和象征，是皇帝掌控百官、威慑天下的工具。

　　把追求“人人平等”、“守护生命”的理想宣言刻在它门口的石碑上？

　　简直像把《自由引导人民》的画挂在监狱门口一样荒谬。

　　“呵呵……”

　　范昭昭发出一声低低的笑，随即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游历天下的两年间，她真切地看清了庆国的本质：

　　一个等级森严、皇权至高无上的封建王国。

　　生产资料牢牢掌握在皇室与权贵手中，他们既是规则制定者，也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在这样的铜墙铁壁之下，“平等”二字，不过是一句空洞的笑话。

　　范昭昭似乎明白叶轻眉当年因何而死了。

　　既得利益者不会放过这样的异端。

　　上层建筑的理想宣言，建立在落后的封建经济基础之上。

　　违背历史规律，任何“平等”、“光明”的口号都只能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听说这石碑上的碑文，是鉴查院成立的初衷。

　　虽然不知道叶轻眉当年是如何说服掌权者的，但很显然，这座机构曾经也许能够实现的光辉愿景，随着她的逝去，人亡政息，一切烟消云散。

　　叶轻眉被背叛了。

　　玻璃、肥皂、白糖，她带到这世上的三样东西，也沦为权贵享乐的专属。

　　看着庄严肃穆的鉴查院大门，再看看这块充满理想主义光辉却与机构现实功能背道而驰的石碑，范昭昭身体微微颤抖。

　　这碑文像一面镜子，照出伟大理想的壮丽，也照出残酷现实的冰冷。

　　她此前“号脉施针”、“救眼前人”的微小努力，显得如此渺小和徒劳。

　　这石碑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压在她试图照亮一方黑暗的微弱烛光上。

　　超前理想与落后现实之间，那道犹如天堑的巨大鸿沟，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在范昭昭面前。

　　她深刻体会到，理论在强大的现实力量面前的苍白，以及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微不足道，一种螳臂当车的无力感汹涌而至。

　　随着时间流逝，大门两侧高耸的门楼，在石碑前投下长长的阴影。

　　明明烈日当空，范昭昭却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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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州。

　　距离京都一百里。

　　城外某处鉴查院据点内。

　　厚重的帷幕隔绝外界所有的光线与声响，整个房间寂静无比，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此时，空气中忽然传来一丝轻微的流动。

　　一个身披斗篷戴面具的人，如同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出现在房间中央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

　　“院长，京都和王启年传来密报。”

　　在影子身形定格的瞬间，房间最深处的阴影之中，响起一声轻微的机括咬合声。

　　“辘辘……辘辘……”

　　一个模糊的轮廓从黑暗中浮现。

　　烛光微弱，映照出他清瘦的轮廓。

　　脸上布满细密而深刻的皱纹，眼窝深陷，目光沉静而深邃。

　　他神色平静无波，嘴角习惯性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令人难以捉摸。

　　轮椅上的便是鉴查院院长，陈萍萍。

　　他接过影子递上的纸笺，快速扫视三份密报。

　　三份密报上记录的内容分别是：

　　范闲范昭昭靖王府诗会所作两首诗词、二人在鉴查院石碑前的不同反应，以及王启年汇报的伪造文卷被识破之事。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动作倏然一顿。

　　深陷的眼窝里，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讶异。

　　无声轻敲一下轮椅扶手，“不愧是她的女儿……竟能看到这一步。”

　　“影子，三件事——”

　　“其一，传信给宣九，让八处全力传播《登高》和《天凉辞》，我要这两首诗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

　　“其二，让王启年继续呆在范闲身边，不要轻举妄动；”

　　“其三，提高对范昭昭的关注等级。”

　　“是。”

　　影子微微一顿，领命而去。

　　——“轻眉姐姐，萍萍，我想好啦！待我与夫君的女儿降世，我们要为她取名“昭昭”。

　　“昭昭若日月之明”，希望她此生如日月般光明磊落，洞悉世理，让一切诡谲在她面前无所遁形。愿她永葆赤子之心，品行纯洁，活得灿烂明亮。”

　　蓦然间，一道尘封已久的声音，穿越时光在陈萍萍耳畔响起，清晰得恍如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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