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托付

　　周宪垂落的手臂，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凌云的心口。那尚未散去的体温，透过染血的军装传递过来，却只带来刺骨的冰寒。耳边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喊杀声、惨叫声，仿佛瞬间被拉远，模糊成一片嗡嗡的杂音。世界似乎只剩下眼前这张苍白却带着一丝解脱般平静的脸庞，和那句如同烙铁般印入灵魂的临终嘱托。

　　“凌……队长…………弟兄们…………交……交给你了……”

　　“带……带他们……活……下……去……”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队长！小心！”王老栓嘶哑的惊呼和一阵泼水般打在石柱上的子弹，将凌云从瞬间的空白中猛地拽回现实！

　　他抬起头，猩红的视野中，只见日军正从炸开的缺口和大门蜂拥而入！主厅二楼上，新的机枪火力点正在重新形成，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将试图突围的士兵和难民成片扫倒！惨叫声不绝于耳。

　　刚刚用鲜血换来的短暂优势，正在迅速消失。教堂，这座巨大的石制囚笼，正在飞快地收紧它的死亡之握。

　　悲恸如同狂暴的巨浪，瞬间冲击着凌云的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和满口的血腥味强行压下了那几乎要崩溃的情绪。

　　不能垮！现在绝对不能垮！

　　老周用命换来的时间，用命托付的信任，绝不能白白浪费！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硝烟、血腥和灰尘的污浊空气，轻轻地将周宪的遗体平放在冰冷的地面上，扯过一面被打得千疮百孔的星条旗（或许是教堂装饰），盖在了这位可敬的战友身上。

　　然后，他缓缓站起身，捡起周宪那支还带着余温的花机关冲锋枪，检查弹药，子弹上膛。动作机械却稳定得可怕。

　　他的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扫过那些在日军火力下苦苦支撑、不断倒下的弟兄，扫过主厅里蜷缩在一起、绝望哭喊的难民，最后落在那几名正依托祭坛顽强抵抗、却不时回头看向周宪倒下方向、眼神中充满悲愤和茫然的宪兵身上。

　　他的声音嘶哑异常，却如同淬火的寒冰，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

　　“收缩防线……”

　　“退守主祭坛……”

　　“我们……”

　　“就在这里。”

　　“和小鬼子……”

　　“决一死战。”

　　命令简短而绝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王老栓红着眼睛，大吼着：“听队长的！撤！往祭坛撤！”

　　残存的士兵们且战且退，利用长椅、石柱、忏悔室作为掩护，艰难地向教堂最深处那座高大的汉白玉祭坛退缩。那里地势稍高，结构坚固，是最后一道可以依托的防线。

　　几名宪兵看着周宪的遗体，又看了看手持花机关、眼神冰冷的凌云，略微犹豫了一瞬。但凌云那不容置疑的目光和眼前危急的局势，让他们做出了选择。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宪兵重重一点头，哑声道：“听凌队长命令！撤！”

　　队伍终于收缩到祭坛周围，人数已不足二十人，且大半带伤。他们将能找到的所有东西——沉重的橡木长椅、倒塌的雕塑、甚至圣像——都堆砌起来，构建成一个简陋的环形防御工事。

　　日军显然不想给他们任何喘息之机，嗷嗷叫着从三面压迫上来。子弹打在祭坛的石壁上，迸溅出无数火星和碎屑。

　　“节省弹药！瞄准了打！”凌云一边用花机关进行精准的短点射，将一名试图冲上来的日军军曹撂倒，一边厉声喝道。

　　战斗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近距离绞杀阶段。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要付出血的代价。不断有士兵中弹倒下，伤员痛苦的呻吟声让人心碎。

　　王老栓被打碎了肩膀，依旧咬着牙用左手开枪。刘顺子的机枪枪管打红了，烫得冒烟，却找不到水冷却。

　　绝望的气氛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

　　“队长！没子弹了！”一个士兵打空了最后一个弹夹，绝望地喊道。

　　“上刺刀！”凌云的声音冰冷，他自己也拔出了那把沾满血污的军用砍刀。

　　就在这最后关头，谁也没有注意到，主厅侧后方，一扇原本被杂物堵死的**小门**，突然被人从里面猛地撞开！

　　几个穿着破烂百姓衣服、却手持老套筒甚至草叉的汉子冲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更多面露恐惧却眼神决绝的青壮年难民！

　　“老总！这边！从这边走！”为首一个满脸烟灰的中年人对着祭坛方向大喊，“后面有个小通道，通到旁边的神父楼！鬼子还没发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交战双方都愣了一下！

　　是教堂里被围困的难民！他们竟然自己组织起来，找到了生路，并且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发动了反击！

　　虽然他们的武器简陋，动作笨拙，但那不顾一切的呐喊和冲锋，却瞬间点燃了即将熄灭的希望！

　　日军被这来自侧后的突然一击打乱了阵脚，一时间有些混乱。

　　“机会！”凌云眼中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王老栓！带伤员和老百姓先走！从那个通道走！”

　　“还能动的弟兄！跟我冲一波！掩护他们！”

　　绝境之中，这突如其来的援助如同天降甘霖！

　　“兄弟们！杀！”凌云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第一个跃出掩体，手中的花机关喷吐出最后的子弹！

　　“杀啊！”幸存下来的士兵们爆发出最后的血勇，挺着刺刀，跟着凌云发起了反冲锋！

　　那几名宪兵更是如同疯虎下山，手中的武器喷吐着复仇的火焰，精准地收割着日军的生命！他们是在为他们的班长报仇！

　　难民们的加入和守军决死的反冲击，竟然暂时将日军的攻势压了回去！

　　王老栓忍着剧痛，组织起伤员和妇孺，踉跄着冲向那扇希望之门。

　　“走！快走！”

　　“孩子给我！”

　　“扶着他！”

　　生的希望，在绝望的废墟上重新燃起。

　　凌云打光了花机关最后一颗子弹，随手捡起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格开一名日军的突刺，反手一刀捅进了对方的肚子！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却毫无感觉。

　　他一边拼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撤退的人群。看到最后一名伤员也被扶进小门，他心中稍稍一松。

　　目的达到了。

　　该走了。

　　“撤！交替掩护！撤！”他大吼着，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幸存下来的士兵们开始边打边退，向那扇小门靠拢。

　　凌云和那几名宪兵断后。他们的眼神在空中短暂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无需言说的决绝和信任。此刻，他们不再是两支队伍，而是真正生死与共的弟兄。

　　就在凌云即将退入小门的瞬间——

　　一名日军掷弹兵躲在一根柱子后，狞笑着举起了一支**掷弹筒**，对准了正在通过狭窄通道的人群！

　　“小心！”一名年轻的宪兵发现了这危机，他距离最近，却根本来不及开枪或示警！

　　千钧一发之际，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猛地扔掉步枪，如同扑食的猎豹般狂冲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抱住了那名日军掷弹兵，以及那具已经即将发射的掷弹筒！

　　“八嘎！”日军掷弹兵惊怒交加。

　　“轰！！”

　　剧烈的爆炸在原地响起！火光和硝烟吞噬了两人！

　　爆炸的气浪将刚刚退入通道的凌云等人掀翻在地。

　　凌云挣扎着爬起，回头望去，只看到地上一片焦黑和残骸。

　　那名年轻的宪兵，甚至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被所有人记住，就用这种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为战友们争取了最后几秒钟的时间，彻底断绝了日军的追击。

　　通道内，死里逃生的人们看着那团尚未散尽的硝烟，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

　　凌云缓缓抬起手，对着那团硝烟，敬了一个沉重的军礼。

　　所有士兵，无论是铁血队还是宪兵，都默默地举起了手。

　　“走！”凌云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他最后看了一眼教堂主厅，那里，日军的叫骂声和脚步声正在重新逼近。又看了一眼地上那面覆盖着周宪遗体的破旗。

　　猛地转身，钻入了黑暗的通道。

　　通道狭窄而漫长，通往未知的生机。

　　身后，教堂的枪声渐渐稀疏，最终彻底沉寂。

　　所有人都明白，那座圣堂，已然沦陷，成为了又一座血色的坟墓。

　　但希望的种子，却随着他们的逃离，和那份沉甸甸的托付，一同被带了出来。

　　只是，代价太过惨重。

　　凌云默默地走在队伍最前面，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要将所有的压力和悲伤都独自扛起。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枚从周宪军装上取下的、染血的宪兵领章。

　　冰凉的金属，却烫得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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