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卡尔登的暮色

　　七月的上海，傍晚的空气依然黏稠而湿热。卡尔登饭店矗立在黄浦江畔，巴洛克式的立面在夕阳余晖中投下长长的阴影。一辆黑色的老式豪华轿车缓缓驶入饭店门前，车门打开，先伸出的是一根紫檀木手杖，镶嵌的银质杖头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虞洽卿从车内迈出，一身深色绸缎长衫，领口处露出怀表的金链。他抬头望了望饭店哥特式的尖顶，深吸一口气。今晚的宴会，将可能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和德兄来得准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虞洽卿转身，看见徐渊从另一辆刚刚停稳的凯迪拉克上下来。年轻的实业家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白色西服，领带夹上镶嵌的蓝宝石与他眼中的神采相映成辉。

　　渊老弟。虞洽卿露出笑容，伸手与徐渊相握，今晚的客人已经到了。

　　孔先生和宋部长都是守时之人。徐渊微微点头，这正是我欣赏的品质。

　　两人并肩走入饭店大厅，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头顶的水晶吊灯已经点亮，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侍者恭敬地引领他们穿过铺着波斯地毯的走廊，来到一扇雕花的红木门前。

　　准备好了吗？虞洽卿压低声音问道，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杖的银头。

　　徐渊整理了一下领带，嘴角勾起一丝自信的弧度：一直在准备着，和德兄。

　　门开了。

　　包间内的景象宛如一幅精心构图的油画。深红色的墙纸上挂着几幅水墨山水，西式的长餐桌上却摆放着中式青花瓷餐具。房间一侧的留声机正低声播放着德彪西的《月光》，与窗外黄浦江上的船笛声交织在一起。

　　孔祥熙从窗边转过身来。他穿着一身英伦风格的三件套西装，微胖的脸上堆满笑容，手中的雪茄已经燃了三分之一。

　　洽老！你可算来了。他快步上前与虞洽卿握手，然后转向徐渊，这位就是徐先生吧？久仰大名。

　　孔先生过奖。徐渊得体地回应，与孔祥熙握手时注意到对方小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色泽通透，价值不菲。

　　房间另一头，一个修长的身影从皮质沙发上起身。宋子文推了推金丝眼镜，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他穿着深蓝色西装，条纹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冷峻的气息。

　　虞先生。宋子文与虞洽卿握手，然后转向徐渊，打量着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徐渊先生？我听说你在MIT读过书。

　　1919年至1924年，机械工程系。徐渊微笑着回答，那时就常听闻宋部长在哈佛的成就。

　　宋子文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都是过去的事了。请坐吧。

　　四人落座，侍者开始上前菜。冷盘是西湖醋鱼和桂花糯米藕，配以冰镇的绍兴花雕。

　　孔祥熙率先举杯：今日难得聚首，为我们未来的合作干杯。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徐渊注意到宋子文只是轻轻抿了一口，就将酒杯放回桌上。

　　子文近来在忙什么？虞洽卿问道，夹起一块鱼肉放在盘中。

　　还能忙什么？宋子文淡淡道，整理广州时期的财政档案，有些人做事毫无章法，留下一堆烂摊子。

　　孔祥熙的笑脸略微僵硬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广州时期情况特殊，也是难为了子文。

　　徐渊适时插话：我在MIT时，曾读过宋部长在《经济学季刊》上发表的那篇关于银本位制的论文，深受启发。不知宋部长是否还有继续这方面的研究？

　　宋子文终于露出一丝感兴趣的表情：你看过那一篇文章？那是我在哈佛时的旧作了。

　　文章中的观点至今仍有参考价值。徐渊诚恳地说，特别是关于货币供应与国际贸易平衡的关系..……

　　两人的对话逐渐深入，虞洽卿和孔祥熙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微微点头。

　　主菜上桌时，谈话的气氛已经轻松许多。侍者端上清蒸鲥鱼和红烧蹄膀，又开了一瓶法国波尔多红酒。

　　孔祥熙切入正题：今日请几位来，实有一事相商。关于蒋总司令与美龄妹妹的婚事，不知各位有何高见？

　　看来是虞洽卿提前接触了孔祥熙，促成了此次见面。

　　宋子文放下筷子，面色沉了下来：此事我已有态度。蒋先生已有三任妻子，如今又要追求美龄，成何体统？

　　蒋先生已承诺与过去划清界限。孔祥熙急忙道，他对美龄是一片真心。

　　真心？宋子文冷笑一声，我二姐庆龄从武汉来信，说这是两个机会主义者的结合。我倒觉得这话说得重了，但并非全无道理。

　　虞洽卿缓缓开口：孙夫人那边，老夫可以托何香凝女士去劝说。蒋先生虽然过去有些……风流韵事，但对三小姐确实是真心实意。为了追求她，连咖啡都要按西式习惯加三块方糖，这份用心难得啊。

　　徐渊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红酒杯，突然开口：我在美国时，与安德森·梅隆是同窗好友。他最近来信，提到美国政商界对中国的局势颇为关注。

　　桌上的气氛顿时一变。孔祥熙的筷子停在半空，虞洽卿眯起了眼睛，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宋子文也微微前倾了身体。

　　梅隆家族？宋子文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是的。徐渊平静地回答，安德森说，美国乐见中国出现一个现代化、亲美的领导核心。若蒋总司令能与受美式教育的宋家联姻，华盛顿和华尔街都会乐见其成。

　　孔祥熙迅速接话：岳母最重视家声。若她知道这桩婚事能促进中美关系，甚至得到梅隆家族的支持，定会重新考虑。

　　虞洽卿补充道：况且，如今宁汉虽合，但局势未稳。蒋总司令需要宋家的声望和国际背景，宋家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保护伞。这是双赢的局面。

　　宋子文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大姐也是这个意思。她说蒋氏必成大事……但我始终觉得此人不可轻信。

　　徐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清晰：宋部长，世事难两全。有时为了更大的目标，需要做一些妥协。蒋总司令需要您的财经才干，您也需要他的军政权柄。这桩婚事若能成，于国于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四人目光交汇，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默契。

　　那么，孔祥熙打破沉默，我们就分头行动？虞公负责疏通孙夫人那边，我负责劝说岳母和美龄，徐先生联系梅隆家族那边……子文你呢？

　　宋子文长叹一声，终于点头：我会……不再反对。

　　酒杯再次举起，这次的碰撞声更加坚定。在卡尔登饭店的包间内，一场将改变民国政治格局的联姻就此敲定。窗外，黄浦江上的轮船发出长鸣，仿佛在为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奏响序曲。

　　甜品上桌时，谈话的内容已经从姻缘之事转向了未来的权力分配。侍者端上杏仁豆腐和枣泥糕，又为每人斟上一小杯桂花陈酿。

　　孔祥熙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了：若是此事能成，将来的财政部……子文，还是要靠你啊。

　　宋子文轻轻哼了一声，但语气已经缓和许多：财政不是儿戏。若真要我做，必得按我的规矩来。

　　这是自然。虞洽卿接话，有子文掌财政，庸之兄（孔祥熙）掌央行，咱们的生意才能做得安稳。

　　徐渊微笑道：我在美国时，曾深入研究过罗斯福新政期间的银行业改革。若将来有机会，很愿意与二位分享一些心得。

　　宋子文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徐先生若有此意，改日可来我的书房详谈。

　　四人又聊了些实业和金融方面的话题，徐渊适时地展示了自己的见识，又不显得过分张扬。他注意到孔祥熙看自己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重视，而宋子文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冷淡转为认可。

　　宴席结束时，已是夜深人静。四人站在卡尔登饭店门口，等待司机将车开来。

　　今晚的谈话，希望止于此地。孔祥熙压低声音说，目光扫过每个人。

　　这是自然。虞洽卿点头，咱们心里有数即可。

　　宋子文与徐渊握手告别时，额外多用了几分力：徐先生，改日再聚。

　　随时恭候。徐渊得体地回应。

　　看着孔祥熙和宋子文的汽车驶远，虞洽卿转身对徐渊说：渊老弟今日表现极佳。梅隆家族那条线，务必维持好。

　　和德兄放心。徐渊望向远处外滩的灯火，这只是开始。

　　两人各自上车，消失在夜色中。黄浦江上，一艘外国货轮正在缓缓驶入港口，船头的旗帜在夜风中飘扬。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而今晚，在卡尔登饭店的宴席上，又一颗改变时局的棋子已经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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