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妈妈的转好

　　陈铁山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到那张单人沙发旁的。

　　他坐下时，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骤然放入狭小空间的木板，与他平日修理物件时的灵活沉稳判若两人……他双手紧紧捧着那只白瓷茶杯，仿佛那不是茶杯，而是一件需要全力才能捧稳的珍贵易碎品。

　　滚烫的茶水温热着他粗粝长茧的掌心，那热度似乎沿着手臂的经脉，一路灼烫到他有些发懵的头脑和擂鼓般的心脏。

　　他不敢抬头，视线死死锁在杯中微微晃动的、清亮的茶汤上，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舒展开的碧绿茶叶！

　　鼻腔里萦绕着饼干刚出炉的甜香和王姨泡的、他最常喝的、廉却醇厚的炒青茶香，但这熟悉的味道，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与晕眩！他的耳畔反复回响着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

　　“陈师傅，喝杯水，歇一下吧。”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自动循环播放，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原本已努力维持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叠叠、无法止息的波澜……

　　『星妍同志……她主动跟我说话了。』

　　不是在被逼到角落时的应激反应，不是隔着王姨或孩子们的传话，而是清晰的、直接的，甚至带上了一个称谓——“陈师傅”！这个普通的、甚至带着点距离感的称呼，从她口中说出，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赦免与接纳的意味。

　　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热、发潮，只能拼命低着头，用力眨着眼睛，试图将那不合时宜的湿意逼回去！他不能失态，绝不能。……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又慢又轻，生怕惊扰了此刻空气中那脆弱而珍贵的平衡。

　　王姨将陈铁山这一切细微的、极力克制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既为这来之不易的进展感到欣喜宽慰，又为这个沉默隐忍的汉子感到心酸！她脸上堆起更加热情的笑容，声音也放得格外柔和，试图用这种家常的温暖来化解他的紧绷！

　　“铁山啊，别光捧着，趁热喝呀。”

　　“这饼干是今天新烤的，放了杏仁片，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她说着，又将盛着饼干的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陈铁山这才像是被点醒了一般，连忙“哎”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依言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小心地吹了吹气，然后喝了一小口。温热的茶水流过喉咙，稍稍抚平了一些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他又伸手拿了一块烤得金黄、嵌着杏仁片的饼干，动作依旧有些笨拙，仿佛那双能精准修理各种精密零件的手，在此刻有些不听使唤！他将饼干送入口中，机械地咀嚼着，甜香酥脆的口感在齿间弥漫开。

　　但他几乎尝不出具体的味道，全部的感官仍处于一种，过度震惊后的迟钝状态……他的注意力，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总是不由自主地、极其隐晦地，飘向阳台的方向。

　　阳台与客厅相连，推拉门敞开着，只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妈妈的身影就在那片明媚的阳光里。

　　她背对着客厅，微微弯着腰，正用他带来的那个铜质洒水壶，细致地给每一盆花草浇水……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柔，水流均匀地洒在土壤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进行一场安静而虔诚的仪式。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瘦削、但已不再像以前那样，佝偻单薄的肩线，也照亮了花架上那些沐浴在水珠下的生命——杜鹃的红愈发娇艳，雏菊的黄更加鲜亮，多肉们肥厚的叶片饱含水光，如同翡翠玛瑙。

　　她的存在，与那片生机盎然的小花园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静止却又充满内在动力的画面，安宁得让人不忍打扰！

　　我坐在靠近餐厅的位置，手里也捧着一杯茶，目光在客厅里、略显局促的陈铁山，和阳台上静谧的妈妈之间悄悄流转……心中涌动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主要是巨大的欣慰，如同暖流般冲刷着四肢百骸。

　　我清楚地知道，妈妈刚才那一句简单的招呼，对于陈铁山而言意味着什么，对于这个家而言又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一句话，它是一个信号，一个标志，象征着妈妈内心那座坚冰堡垒，终于从内部开始融化了。

　　她开始尝试着，一点点地，重新与这个曾让她恐惧和排斥的、外部世界建立连接，哪怕这连接的第一步，只是对一个她曾极力回避的人，说出一句最平常不过的客套话。

　　我看到陈铁山偶尔偷瞄阳台时，那眼神中迅速闪过的、混杂着感激、惶恐、希望与深切悲伤的复杂情绪，也看到他在察觉到我目光时，立刻垂下眼帘、恢复那副恭谨模样的迅速！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将他所有的情绪都压缩在了，那副坚实却略显隐忍的躯壳之内。

　　小雅姐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她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

　　她没有像平时那样活泼地大声说笑，而是安静地吃着饼干，一双灵动的眼睛却不时好奇地看看陈铁山，又看看阳台上的妈妈，似乎在努力理解和消化眼前这微妙的变化。

　　她似乎也明白，此刻任何不合时宜的喧闹，都可能打破这份珍贵、而脆弱的平静……时间在客厅这片有些凝滞又暗流涌动的安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王姨偶尔起身添茶续水时瓷器轻微的碰撞声！

　　以及阳台上传来的、持续而舒缓的浇水声，点缀着这片寂静。

　　妈妈终于浇完了花。

　　她将洒水壶轻轻放在花架旁的水泥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叩”声。

　　她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站在原地，静静地凝视着那些挂满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植物，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缓缓转过身，面向客厅。

　　几乎在她转身的瞬间，陈铁山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原本悄悄投向阳台的视线，重新将头深深埋下，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空茶杯，仿佛那茶杯上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花纹值得研究。

　　他的脊背绷得更直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妈妈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客厅。

　　她看到了正低头“研究”茶杯的陈铁山，看到了面带微笑看着她的王姨，也看到了我和小雅姐……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笑容，也没有之前的紧张或回避，只是一种淡淡的、接近于平和的神色。

　　她脚步很轻地走进客厅，没有回到之前靠近阳台的沙发，而是走向通往她卧室的走廊方向。

　　“星妍，不再坐会儿了？饼干还有呢。”

　　王姨温和地开口，语气自然，没有丝毫强留的意思。

　　妈妈停下脚步，侧过头，轻声回答：“不了，有点累，想回屋躺一会儿。”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但很清晰，没有了过去那种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虚弱感！

　　“哎，好，那你去歇着吧，一会儿晚饭好了我叫你。”

　　王姨连忙应道。

　　妈妈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走廊，身影消失在卧室门后。

　　直到妈妈卧室的门传来轻微的合拢声，客厅里那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才仿佛骤然一松……陈铁山几乎是微不可查地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一直挺得笔直的肩背线条，也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一小部分。

　　他这才仿佛重新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将一直紧握在手里的空茶杯，轻轻放回了面前的茶几上，动作恢复了些许以往的沉稳。

　　王姨看着他，脸上带着了然的、宽慰的笑容，轻声说：“铁山，今天真是……太好了。”

　　她的话语里蕴含着太多未尽之意，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陈铁山抬起头，看向王姨，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双平日里显得有些严肃甚至凶悍的眼睛里，此刻涌动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顿了顿，才用那带着浓重口音、努力保持平稳的声调说：“……是，是太好了……王姐，我……我也该走了，今天的活儿都检查完了，没什么问题。”

　　“再坐坐嘛，茶还没喝完呢。”

　　王姨客气地挽留。

　　“不了不了，不打扰了。”

　　陈铁山站起身，动作比刚才自然了许多，他开始利落地收拾自己的工具包，将螺丝刀、钳子、电工胶布等物品一一归位，那熟悉的动作似乎让他重新找回了平日的节奏和重心。

　　我和小雅姐也站起身。

　　我对他说道：“陈叔叔，辛苦您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

　　他连连摆手，背上工具包，又对王姨和我们点了点头，“王姐，月桐，小雅，那我先走了。”

　　王姨将他送到门口，叮嘱道：“路上慢点啊，铁山。”

　　“哎，知道了。”

　　陈铁山应着，迈步走出了家门。

　　在门关上的前一瞬，我似乎看到他抬手，极快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

　　门关上了，家里恢复了安静。

　　夕阳的光线变得更加浓郁，透过窗户，将客厅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色！王姨关上门，转过身，背靠着门板，脸上终于不再掩饰那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她用手拍了拍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对着我和小雅姐，眼眶也有些发红地说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你妈妈她……她总算……”

　　“真是太好了……月桐！”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我们都明白！小雅姐走过去，挽住王姨的胳膊，声音清脆地说：“妈，这是大好事呀！今天沈阿姨能主动和陈叔叔说话了！我们全听见了！”

　　“是啊，是大好事，天大的好事！”

　　王姨搂住小雅姐，笑容满面。

　　我走到阳台，看着花架上那些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花草。

　　它们被照料得很好，叶片青翠，花朵娇艳，充满了茁壮的生命力……那个铜质洒水壶安静地立在花架旁，壶身在斜阳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泽。我想起妈妈刚才专注浇水的背影，想起她转身时那平静的眼神！

　　想起陈铁山那受宠若惊，又极力克制的模样。

　　冰层的融化，并非总是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

　　更多的时候，它是在阳光持久的照耀下，从内部开始，悄然无声地出现第一道裂缝，然后，裂缝逐渐蔓延、扩大，最终，坚冰化为春水，重新开始流动……妈妈心中的坚冰，正在经历这个过程。

　　那句“陈师傅，喝杯水吧”，就是那道清晰而深刻的裂缝，让封闭的湖面，终于透进了阳光和空气。

　　而陈铁山，这个带着愧疚和赎罪心情默默守护的男人，他那笨拙却持之以恒的付出，就像那持续照耀的阳光，或许不够炽烈，却足够坚持，终于等来了冰层回应的第一声微响！

　　夜晚降临，我躺在床上，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阳台上那细细的浇水声，以及妈妈那句清晰平和的话语……黑暗中，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家，这个曾经布满无形裂痕和悲伤阴影的空间，正在被一种新的、微弱却坚韧的力量，一点点地修补、弥合！而那力量的源头，来自于妈妈内心深处，那重新点燃的、名为“生机”的微光。

　　这微光虽小，却足以照亮前路，温暖彼此，预示着漫长的寒冬终将过去，真正的春天，正在每一个细微的改变中，稳步走来！

　　它照在陈铁山离去时，那如释重负又难掩激动的背影上，照在王姨欣慰含笑的眼角眉梢，照在小雅姐那似懂非懂……却感知到喜悦的明亮眼眸里，也照在我充满希望的心上！

　　这光芒，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地存在于、我们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之中，告诉我们，一切都在向好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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