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学校插班生

　　妈妈用汗水和沉默攒下的积蓄，像一颗颗被精心收集起来的露珠，汇聚在她那方洗得发白的手帕里。

　　她数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不是在盘算日常开销，而是在反复权衡一个更大、更沉重的决定。她的目光时常长久地停留在我那些被翻烂的旧课本上，停留在我借着厨房灯光写字时专注的侧脸上。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个念头像一团炽热的火，在她心底燃烧，也灼烤着我。既渴望，又恐惧。渴望那片本该属于我的天地，恐惧那笔对我们而言堪称巨款的费用，会成为压垮妈妈的重担。

　　王姨也看出了端倪。

　　一天晚上打烊后，她拉着妈妈坐下，塞给她一个略厚的信封：“淑芬，这钱你拿着。月桐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别给耽误了。算我借你的，以后慢慢还。”

　　妈妈看着那个信封，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没有推辞，只是紧紧攥着信封，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对着王姨，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切尽在不言中。

　　几天后，妈妈罕见地请了半天假。

　　她换上了最好的一件衣服，虽然依旧陈旧，但仍洗得干干净净。她把我也叫到身边，仔细替我梳理好头发，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月桐，”她的声音有些紧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郑重，“妈妈带你去个地方。”

　　我的心猛地一跳，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我们穿过繁华的街道，那些明亮的橱窗和穿着光鲜的行人，与我们母女的简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妈妈紧紧拉着我的手，她的掌心有些潮湿，步伐却异常坚定。最终，我们停在了一所中学的门口。

　　不是最好的那所，但有着整洁的校舍和宽阔的操场，朗朗的读书声从里面传来，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

　　妈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带着我走进了教务处。

　　接下来的事情，像一场模糊而紧张的梦。

　　妈妈用她那带着口音、并不流利却无比恳切的言语，向面无表情的教务主任诉说我们的情况，小心翼翼地隐瞒了最不堪的部分，只强调我如何渴望读书，她如何努力做工。她递上我那叠写得密密麻麻的旧作业本，还有小雅帮忙弄来的、盖着原学校公章的成绩证明复印件（王姨托了不少关系才弄到）。

　　主任推着眼镜，翻看着那些边缘卷曲的纸张，目光偶尔扫过我们洗得发白的衣角，眉头微微蹙着。

　　“插班生名额很紧张啊……而且，这学费、学杂费、校服费、书本费……”主任的话像冰冷的算盘珠，一下下敲打在妈妈心上，也敲打在我心上。

　　妈妈的身体绷紧了，她从怀里掏出那个手帕包，和王姨给的信封，一起放在桌子上。

　　钞票并不厚，却凝聚了她全部的心血和希望。

　　“主任，求求您……学费……我们先交一部分，剩下的我每个月发了工钱就送来！我一定按时交！孩子……孩子她真的想读书……”妈妈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是在哀求。

　　那摞钞票，和妈妈眼中那种近乎绝望的恳求与坚韧，似乎打动了主任。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唉……行吧。先办手续，试读一个学期。跟不上，还是要回原年级的。”

　　那一刻，妈妈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耀眼的光彩，她连连鞠躬，语无伦次地说着谢谢。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妈妈卑微又喜悦的背影，鼻腔酸涩得厉害。

　　手续繁琐，缴费、登记、领书、量校服……每一道程序，都意味着那摞钞票的减少。妈妈却毫不在意，她仔细地数出每一笔钱，眼神里只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期盼。

　　当我终于抱着崭新却沉重的课本，穿着并不完全合身的宽大校服，站在新班级的门口时，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了我。

　　教室里所有好奇、打量、甚至略带审视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是唯一的插班生，一个来自饺子馆、浑身似乎还带着油烟味的“异类”。

　　班主任简单介绍了我，指给我最后一个靠墙的空位。

　　我低着头，在一片窃窃私语中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新课本的油墨味很好闻，却让我有些眩晕。周围的同学穿着漂亮整洁的衣服，讨论着我不熟悉的品牌和动漫，他们的世界光鲜亮丽，与我那个只有油烟和面粉的世界隔着巨大的鸿沟。

　　我知道，从走进这个教室的那一刻起，我和妈妈的战场，转移了。

　　她的战场在饺子馆，在那些永远洗不完的碗碟和剁不完的肉馅里，在她需要挤出每一分钱来支付我昂贵的学费和下一个月的房租。

　　而我的战场，就在这里。

　　在这看似明亮整洁的教室里，我要用妈妈透支健康换来的铅笔，去和那些拥有辅导班和丰富资源的同学们竞争，我要用他们在玩耍休息的时间，拼命消化落下的课程。我要承受可能存在的孤立和异样目光……

　　放学铃声响起，我抱着沉重的书包走出校门。妈妈早已等在街角，寒风吹得她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她看到我，立刻迎上来，想要接过我的书包，又怕手上的油污弄脏了它，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怎么样？跟得上吗？老师讲得能听懂吗？同学……”她一连串的问题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关切和隐藏不住的焦虑。

　　我看着她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脸颊和期盼的眼神，把在教室里感受到的所有格格不入和压力都咽了回去，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嗯，挺好的。老师讲得慢，我能跟上。”

　　妈妈仔细看着我的脸，似乎想分辨话里的真假，最终像是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走，回家。王姨今天留了肉馅，妈晚上给你包饺子吃。”

　　她走在我身边，时不时侧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有骄傲，有心酸，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期盼。

　　爸爸，我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这里没有冰冷的洗菜水，没有油腻的碗碟，但有看不见的硝烟和更沉重的担子。

　　妈妈用她的肩膀，把我扛过了那条名为“命运”的河流，送上了彼岸。

　　而我，绝不能回头！我必须赢下这场无声的战争！为了妈妈被生活磨粗的双手，为了她那方越来越薄的手帕，为了她眼中那簇从未熄灭的、名为“希望”的火光。

　　我的笔尖，就是我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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