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无解难题

　　一

　　夜深人静，“昭和通商”顶楼的办公室仿佛成了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点。明渊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的万家灯火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黑白分明的、代表生与死的残酷界限。手中那张薄薄的、写满了“归鸟”行动初步分析及应对建议的密写信纸，此刻却重逾千钧，压得他指尖微微颤抖。

　　“归鸟”的阴影已经清晰得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而他现在面临的，是一个看似无解的死局。

　　两条路，清晰地横亘在面前，每一条都通往深渊。

　　第一条路：不惜一切代价，全力阻止“归鸟”行动。

　　这意味着，他必须动用“藤原拓海”这个身份所能调动的所有资源，甚至冒着暴露“深海”和“无常”渠道的极端风险，向组织传递最精确的预警，明确指出每一个可能被锁定的目标、行动的大致时间，并协助关键人员紧急转移。理想情况下，这或许能让我方核心力量在最后一刻避开灭顶之灾。

　　但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归鸟”行动是日军高层策划已久的战略行动，其严密性和保密等级极高。一旦行动前夕出现大规模、精准的泄密和人员转移，第一个被怀疑的，必然是他这个身处特高课核心、有能力接触到相关情报、且近期地位急剧上升的“藤原顾问”！南造云子虽然离开了，但她留下的“内鬼”怀疑论调并未完全消散。藤田芳政的多疑本性，绝不会放过如此明显的线索。届时，他将面临最严酷的调查和审讯，甚至可能被直接秘密处决。他个人生死事小，但“藤原拓海”这个经营多年、价值巨大的身份将彻底报废，随之而来的，是“深海”与“无常”两条重要情报线的彻底暴露和毁灭性打击。这无异于为了扑灭一场火灾，而点燃了自身所在的整个军火库。

　　第二条路：为了保全自身，保持静默，放任“归鸟”行动进行。

　　这意味着，他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不触及核心的常规警示，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死亡之网收紧，看着无数熟悉的、不熟悉的同志在猝不及防中被捕、牺牲，看着华东、华中地区苦心经营多年的地下组织网络被撕得粉碎，陷入瘫痪。这或许能保住他“藤原”的身份，为未来更长远的斗争留下火种。

　　但这把“火种”，是用无数同志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那些信任“深海”、在黑暗中默默坚守的战友，那些可能因为他此刻的“理智”选择而失去最后逃生机会的同胞……他们的牺牲，将成为他余生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和罪责。即便他活下来，继续潜伏，一个被摧毁殆尽的地下战场，又能为他提供多少支撑？失去了组织的他，与无根浮萍何异？这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慢性自杀。

　　非此即彼，进退维谷。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意味着无法承受的损失。

　　二

　　明渊缓缓坐回椅子上，身体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他经历过无数险境，破解过无数难题，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自己如同被困在琥珀中的昆虫，所有的挣扎在凝固的时间面前都显得徒劳无功。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些可能被“归鸟”锁定的面孔——黎叔（黎国权）沉稳睿智的眼神，明楼在家族饭桌下与自己无声交锋时的凝重，明镜看似柔弱却无比坚强的背影，明诚躺在病床上依旧牵挂任务的执着，还有那些他只知道代号、却无数次在绝境中相互支撑的“深海”线同志……甚至，远在平西、刚刚脱离险境的汪曼秋，如果华东地下网络崩溃，她所在的根据地也将失去重要的情报来源和支援通道，面临更大的危险。

　　他不能让他们牺牲！绝不能！

　　可是，他也不能让自己和两条至关重要的情报线就此毁灭！

　　必须找到第三条路！一条既能最大程度保全组织，又能让自己安全隐匿的险路！一条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的缝隙！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重新投向那张画满了标记的地图，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试图从“归鸟”行动那看似完美的闭环中，找到一个可以利用的“Bug”（漏洞）。

　　完全阻止不行，放任不管也不行。那么……能否“部分阻止”？或者……“引导”其破坏力？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骤然闪现——“惨胜”。

　　这个词，源自“渔夫”之前情报中的只言片语，也符合他作为“产品经理”对复杂系统博弈的理解。即不让任何一方取得完胜，而是通过精妙的操作，让敌人付出巨大代价后只获得一个“空壳”胜利，而己方则在承受一定损失后，保住了最核心的元气。

　　具体到“归鸟”行动，他能否做到：

　　让日军的行动“成功”进行，甚至取得一些“辉煌”的战果，比如攻破一些据点，抓获一些人员（这些可以是早已暴露的、或者无关紧要的弃子），从而让“藤原”顾问摆脱泄密嫌疑，甚至因“辅助”行动而更受信任？

　　但同时，通过某种方式，让行动的核心目标——我党及友党的核心领导机关、骨干人员、关键电台网络——得以在行动的最后关头，“侥幸”逃脱，或者损失降到最低？

　　这需要何等精密的算计和操作？他需要像导演一出史诗级戏剧一样，精准控制每一个环节：哪些据点可以牺牲？哪些人员需要转移？如何在日军行动的同时，为我方核心力量的撤离创造时间和空间？如何利用日伪内部的矛盾、行动的固有延迟、甚至是不可控的“意外”，来达成目的？

　　这其中的变量之多，风险之大，远超他以往任何一次行动。一步算错，满盘皆输。

　　三

　　就在明渊沉浸在这个高风险破局思路中时，密室入口再次传来了信号。这一次，频率代表的是来自“青鸟”程真儿的紧急联络。

　　明渊心中一凛，立刻接收信息。

　　程真儿传来的信息很短，但内容却让他刚刚理出的一点头绪再次被打乱。

　　“无常：总部急电，判断日军近期或有针对我上海站之大动作，命令各小组提高戒备，必要时可放弃部分外围据点，收缩力量。然，戴局长严令，位于极司菲尔路之核心电台及密码组，务必死守，不得转移，以防被敌利用我慌乱之际渗透更高层级之密码系统。此令优先级最高，违者严惩不贷。”

　　明渊握着这张纸条，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军统方面也察觉到了危险，但他们的判断依旧存在偏差，并且戴笠这道“死守核心”的愚蠢命令，无异于将上海站最精华、最要害的部分，直接送到了“归鸟”行动的刀口之下！这等于是在他试图构思的“惨胜”剧本里，强行塞入了一个必须被牺牲的、分量极重的角色！

　　他几乎能想象到，当“归鸟”行动发动时，军统上海站那个位于极司菲尔路的核心据点，将会遭受何等毁灭性的打击。而按照戴笠的命令死守在那里的人员，结局几乎注定。

　　他能阻止吗？以“无常”的身份强行命令他们撤离？那等于直接违抗戴笠的军令，不仅“无常”这个身份会立刻暴露，更会引发军统内部对他的疯狂追查和清洗。

　　他似乎看到了第三条路上，刚刚显露出一丝微光的路径前方，陡然出现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四

　　办公室内，只剩下时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而冷酷，仿佛在为某个倒计时敲响丧钟。

　　明渊靠在椅背上，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来自组织的压力，来自军统的掣肘，来自日方的致命威胁，以及自身身份暴露的风险……所有这些力量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他几乎无法挣脱的巨网。

　　第三条路，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更加曲折。

　　他缓缓拿起笔，在空白的纸上无意识地划动着。线条混乱而纠结，如同他此刻的心绪。

　　“惨胜”……“引导”……“部分阻止”……

　　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盘旋。他知道，这依然是唯一可能的方向。但具体的路径，必须重新规划。他必须将戴笠这道愚蠢的命令也作为一个“已知变量”纳入考量，思考如何在这盘死棋中，尽可能地减少整体的损失。

　　他需要更详细的情报，需要知道“归鸟”行动更精确的时间表和目标清单。他需要找到一个能够信任、并且有能力在关键时刻执行他“剧本”的内应。他需要……一个能够扰乱日军视线、或者制造合理“意外”的契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装着两块神秘金属碎片的盒子上。

　　“守夜人”……“清晏门”司徒晦……这些隐藏在更深处的势力，他们在这场风暴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明晚的“栖园之约”，是否会成为他打破这个“无解难题”的关键转折点？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必须在最后的时间窗口关闭之前，找到那条隐藏在绝境之中的、布满荆棘的生路。

　　夜色，在无尽的挣扎与算计中，愈发深沉。

　　（第263章 《无解难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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