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家庭的质询

　　那枚刻着“奸”字的冰冷子弹，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明渊看似平静的归国生活表层下，激起了难以平息的暗涌。他没有声张，将这枚死亡的警告谨慎藏匿，但那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却不可避免地弥漫开来，渗透进明公馆的每一寸空气。

　　紫檀木匣在与子弹杀意短暂“对抗”后，再次陷入了沉寂，仿佛耗尽了能量。然而明渊能感觉到，那并非真正的平静，更像是一种蓄势待发，一种对更猛烈风暴的预兆。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在他返回上海的第三天晚上，一场避无可避的家庭会议，在明楼那间气氛凝重的书房里召开了。没有仆役，只有明家核心的四人：明楼、明镜、明诚，以及风暴中心的明渊。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台灯，光线昏黄，将四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们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明镜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绞着丝帕，脸色苍白，眼底是化不开的忧虑。明诚垂手立于明楼身侧后方，如同沉默的磐石，面无表情，却将一切尽收眼底。明楼则端坐于书桌之后，光影分割了他的脸庞，一半清晰冷峻，一半隐于黑暗，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在明渊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铅一般的沉重。

　　最终，是明楼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明渊的心上：

　　“ ‘藤原顾问’……”他缓缓重复着这个头衔，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审视，“好一个‘藤原顾问’！明渊，你告诉我，我明家何时需要靠着一个日本特务机关的头衔，来光耀门楣，来谋求生路了？”

　　质问，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核心。

　　明渊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知道，任何关于信仰、关于潜伏的真相都无法宣之于口。他只能沿着自己最初设定的、也是最容易被“理解”的路径去解释，哪怕这会引发更深的误解和冲突。

　　他抬起头，迎向明楼的目光，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被误解的急切和无奈：“大哥！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这个‘顾问’，不过是个虚名，是日本人强加过来的！我若不接，当场便是杀身之祸！我接下它，不过是虚与委蛇，暂保平安而已！”

　　“虚与委蛇？”明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好一个虚与委蛇！虚与委蛇到让日本人的报纸把你捧成‘中日亲善’的典范？虚与委蛇到让海军陆战队在码头为你列队欢迎？虚与委蛇到让我明家如今成为整个上海滩的众矢之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明家？有多少人骂我们是汉奸卖国贼？！你所谓的虚与委蛇，就是把整个明家都架在火上烤！”

　　“我没有！”明渊激动地反驳，脸上因急怒而泛起潮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如今这世道，非黑即白活不下去！日本人势大，我们若不懂得变通，不懂得借势，明家偌大的家业，如何保全？难道要像那些不知变通的人一样，等着家破人亡吗？！”

　　他刻意将动机引向“保全家族”、“务实求生”，这是乱世中许多骑墙派常用的借口，也是最容易引起理念冲突的点。

　　“变通？借势？”明楼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台灯都晃了晃，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大的压迫感，“我明家立足上海百年，靠的是诚信经营，是民族气节！不是摇尾乞怜，不是认贼作父！你所谓的保全，就是靠着给日本人当顾问，靠着出卖祖宗换来的苟且偷生吗？！”

　　“明楼！”明镜吓得站起身，声音带着哭腔，“你们别吵了！小渊他……他或许真有苦衷……”

　　“苦衷？”明楼的目光扫过明镜，最终回到明渊脸上，更加冰冷，“什么苦衷？是不能告人的苦衷，还是你早已被东京的繁华和日本人的器重迷住了眼，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流淌在身体里的是什么血？！”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刺中了明渊内心最深处无法言说的痛楚和坚守。他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种被至亲之人误解、却无法辩白的巨大委屈和痛苦，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看着大哥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愤怒，看着大姐脸上无助的泪水，看着明诚那沉默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一股混杂着悲凉、愤怒和决绝的情绪在胸中翻涌。

　　他猛地也站起身，与明楼对峙着，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倔强：“是！我是忘了！忘了又能怎样？！这个国家给了我们什么？除了战乱、贫穷和任人宰割，还有什么？！明家又能做什么？螳臂当车吗？！我选择一条能让明家活下去，能让我自己活下去的路，有什么错？！”

　　他几乎是在嘶吼，将一个在乱世中迷失方向、选择“现实”而背弃“理想”的年轻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这是他唯一能给出的“解释”，也是最能保护他们、保护自己的方式。

　　“活下去？”明楼死死地盯着他，眼神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痛心，或许还有一丝明渊无法理解的更深层的东西，“如果活下去的代价是失去脊梁，是愧对祖宗，那这样的活，与行尸走肉何异？！”

　　兄弟二人剑拔弩张，理念的冲突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如同两道无法交汇的洪流，激烈碰撞。书房内的空气仿佛要燃烧起来。

　　“够了！都给我住口！”明镜猛地冲到两人中间，泪水涟涟，声音颤抖却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你们是亲兄弟！非要闹到这个地步吗？！小渊……小渊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定然有他的道理！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啊！”

　　她看着明渊，眼神充满了心痛与哀求：“小渊，大姐不管你做了什么，只求你……平平安安的，别真的……别真的做出让祖宗蒙羞的事情来，好吗？”

　　明渊看着大姐的泪水，心如刀绞。他无法承诺，也无法解释，只能偏过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大姐，我……我有分寸。”

　　明楼冷冷地看着这一幕，胸膛微微起伏，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坐回椅子上，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疏离：

　　“出去。”

　　“明渊，你好自为之。”

　　“从今天起，你好自为之。”

　　明渊看着大哥那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的侧影，看着大姐无助的哭泣，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鼻尖。他死死咬着牙，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书房。

　　家庭的和睦表象，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理念的鸿沟，如同天堑，横亘在他与家人之间。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巨大的孤独感和压抑感如同潮水般将他吞噬。他亲手导演了这场冲突，用最伤人的话语保护着他们，也将自己推向了更深的孤立。

　　然而，就在他心神激荡，情绪最为低落之际——

　　怀中那沉寂的紫檀木匣，再次传来了清晰的温热感！

　　但这一次，温热并非指向外界，也非对抗杀意，而是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共鸣与安抚，如同一个无声的伙伴，理解着他内心的痛苦与挣扎。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明渊猛地一怔。

　　木匣……

　　竟然能感知到他的情绪？

　　这诡异的共鸣，

　　究竟是福是祸？

　　而在书房那场激烈的冲突背后，

　　大哥明楼那深不见底的眼神深处，

　　是否也隐藏着

　　他未能完全洞察的

　　另一层真相？

　　（第62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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