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烂疮不除,何谈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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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席散去。

  已是午后。

  朱由检没有回后宫,而是直接去了乾清宫的西暖阁。他换下那身沉重的衮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

  那是一幅辽东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和墨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记号,每一个记号背后,都可能藏着数万人的生死。

  “陛下,今日之事,怕是……伤透了那些文臣的心。”王承恩小心翼翼地捧上一杯热茶,声音压得极低。他亲眼目睹了那些大人们离去时,或失魂落魄,或怨毒刺骨的眼神。

  “伤?”

  朱由检冷笑一声,目光却没有离开舆图,锐利得像要将那图纸刺穿。

  “是戳破了他们腐烂流脓的疮口,让他们疼了,知道怕了。”

  “他们自诩为社稷之臣,口含天宪,手握大义,背地里却只知结党营私,却忘了这‘社稷’二字,土在前,谷在后。无农无工,无兵无卒,何来社稷?”

  他伸出手,食指重重地按在舆图上一个叫做“锦州”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今日这场宴,是朕抽在他们脸上一个火辣辣的耳光,也是喂给那些兵卒匠户的一颗滚烫的定心丸。”

  “因为很快,朕就要让他们去流血,去拼命了。不让他们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他们凭什么把命给朕?”

  王承恩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陛下的深意,不敢再多言,只是将身子躬得更低了。

  朱由检在舆图前,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的脑中,飞速地推演着未来的每一种可能。

  他的手指,从山海关缓缓滑向宁远,再到锦州。这条固若金汤的防线,在历史上,曾让后金的铁骑无数次无功而返。但也正因如此,才逼出了那个更加阴狠毒辣的战术。

  他的手指离开宁锦防线,向上移动,划过一片代表着蒙古部落的区域,然后猛地向南,如同一把尖刀,直插大明的心脏——京师!

  历史上的崇祯二年,皇太极将正是这样,绕过坚固的宁锦防线,借道蒙古,如天降神兵般突袭京畿。史称,己巳之变。

  那是悬在大明头顶,即将斩落的一把利刃。

  那是无数京城百姓的噩梦,也是大明国祚由衰转危的转折点。

  而现在,距离那把刀落下,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

  他等不起。

  也绝不会,让那屈辱而惨痛的历史,在自己的眼前重演!

  “王承恩。”

  “奴婢在。”

  “传朕旨意。”朱由检的声音,冷得像关外十二月的冰。

  “着锦衣卫快马,宣大名府知府卢象升,即刻进京,朕要见他。”

  “遵旨。”

  王承恩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躬身退下,亲自去安排最得力的校尉,用最优良的快马,星夜兼程去传旨。

  卢象升。

  字建斗。

  天启二年的进士。

  朱由检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在原本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一笔的名字。

  一个真正的,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干臣。

  一个在绝境中,依旧能拉起一支强军,高举着大明战旗,奋战到最后一刻的忠魂。

  只可惜,在原本的历史中,他被发现得太晚,被重用得太晚,最终更是在内有朝臣构陷,外无粮草援兵的绝境中,力战而死,死不瞑目。

  这一世,朱由检绝不会让这样的悲剧,再度发生!

  朕的干城,朕的利刃,当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他闭上眼,仿佛已经听到了北方传来的,隐隐的金戈铁马之声。

  己巳之变……皇太极……

  元宵佳节的前一夜。乾清宫西暖阁内,烛火通明。

  巨大的辽东舆图在墙壁上铺开,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冰冷而无声。

  朱由检站在舆图前,目光却有些飘忽。

  这几日,他将自己完全沉浸在对未来的谋划之中。

  卢象升的宣召已经以八百里加急送出。

  锦衣卫的情报网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如水银泻地般向北方渗透。

  一张针对皇太极和他身后整个后金的大网,正在他手中,悄然编织。

  可绷得太紧的弦,终究会累。

  这冰冷的舆图,看久了,连心都会跟着变冷。

  他忽然无比渴望一份温暖。

  他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周皇后那张带着柔光的脸,和她腹中那个小小的生命。

  算算日子,自从除夕那晚的家宴后,他似乎就一直泡在这冰冷的西暖阁,没再去过后宫。

  “王承恩。”

  “奴婢在。”

  朱由检转过身,将满脑子的金戈铁马暂时压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暖意。

  “摆驾,坤宁宫。”

  坤宁宫里,依旧是那份令人心安的温暖。

  周皇后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件尚未成形的婴儿小衣,一针一线,缝得极为认真。

  暖黄的烛光映着她柔和的侧脸,圣洁得不可方物。

  见到朱由检进来,她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挣扎着想要起身。

  “别动。”

  朱由检快步上前,在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将她揽进怀里。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件小小的衣物上。

  明黄色的绸缎,用的是最柔软的料子。

  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麒麟,活灵活现,充满了慈母的爱意。

  “都快当娘的人了,怎么还亲自做这些,不怕伤了眼睛?”

  朱由检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更多的却是化不开的心疼。

  “臣妾闲着也是闲着。”周皇后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再说,这是给咱们孩儿的,臣妾想亲手做。”

  朱由检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份独属于此处的宁静。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着。

  殿外偶尔传来宫人们为明日元宵节做准备的细碎声响,让这宫殿更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陛下,您还记得么?”

  周皇后忽然轻声开口,像是在回忆什么极其美好的往事。

  “嗯?”

  “去年元宵,那时候您还是信王,咱们……偷偷跑出王府,去看灯会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少女般的怀念与向往。

  “那晚的花灯,可真好看,满大街都是人,热热闹闹的。”

  朱由检微微一怔。

  那个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太过久远,几乎快被他遗忘。

  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不被先帝重视的闲散王爷。

  没有这泼天的权势,也没有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责任。

  有的,只是少年夫妻最简单纯粹的快乐。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的女人,在说起那段往事时,身体里散发出的那种纯粹的喜悦。

  自他登基,她为皇后,便一直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坤宁宫里。

  虽是金尊玉贵,却也像一只被关在华美笼中的金丝雀。

  尤其如今怀有身孕,情绪最是多变。

  一股混杂着愧疚与爱怜的情绪,瞬间涌上朱由检的心头。

  朕的女人,朕的皇后,朕孩子的母亲,只是想再看一场曾经看过的花灯而已。

  这个小小的愿望,若朕都不能满足她,还算什么丈夫!算什么天子!

  “凤儿。”

  他捧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用一种无比认真的语气说道:

  “明日,朕再带你去看。”

  周皇后彻底愣住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随即,她有些慌乱地摇头。

  “陛下,万万不可!”

  “您是天子,怎能……怎能再像以前那般胡闹?”

  “而且,臣妾如今身子不便,京城人多眼杂,太危险了。”

  “无妨。”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容置喙的弧度。

  他如今,是大明的天子。

  是那个在皇极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宴请兵卒匠户的皇帝!

  这京城,是他的京城!

  他想带自己的妻子逛一逛自家的地盘,谁敢说一个“不”字?

  谁又能说一个“不”字?

  “朕说可以,就可以。”

  他将她重新揽入怀中,语气霸道,却又带着极致的温柔。

  “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着朕。”

  从坤宁宫出来,朱由检脸上的温情瞬间褪去,化作了君王的冷静与果决。

  晚风吹起他的衣角,带着一丝寒意。

  “王承恩!”

  “奴婢在!”王承恩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去,传朕的口谕。”

  朱由检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一!”

  “传东厂代提督方正化,明日亥时,让他亲自带十名最得力的番子,换上便装,在东华门外候着。”

  “朕与皇后要出宫,他必须寸步不离,确保方圆十丈之内,万无一失!”

  方正化,东厂第一高手,他一手提拔的心腹,皇帝最信任的暗卫头子。

  动用他,便是动用了最顶级的安保。

  “第二!”

  “传金吾卫指挥使张之极。”

  “明日申时起,让他以清查匪患为名,将从东华门到正阳楼最热闹的那条大街,里里外外,给朕用篦子梳理一遍!”

  “所有可疑人等,全部控制起来!”

  “亥时之后,整条大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部换上他金吾卫的精锐,同样是便装,混入人群!”

  “朕不希望看到任何刀兵,但朕要知道,那条街上的每一只苍蝇,都在朕的掌控之中!”

  东厂暗中护卫,金吾卫掌控全场!

  这哪里是微服出巡?

  这分明是天子将整个禁卫体系,都调动了起来,只为了陪皇后看一场花灯!

  王承恩心神剧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躬身领命。

  “奴婢……遵旨!”

  说罢,匆匆离去,连脚步声都带着风。

  朱由检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灯火辉煌的紫禁城。

  他要的,就是这种绝对的掌控。

  他要让凤儿在最热闹的人间烟火里,享受到最绝对的安全。

  这,就是他身为帝王,能给她的,最顶级的浪漫。

  崇祯元年,正月十五。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京城的大街小巷,早已是一片火树银花,人声鼎沸。

  一对看起来像是富商打扮的年轻夫妇,带着两名神情冷峻的仆从,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上下来,汇入了拥挤的人潮。

  “哇……”

  周皇后看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热闹景象,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叹。

  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锦缎袄裙,外面罩着一件厚实的狐皮斗篷,头上梳着简单的发髻,脸上带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像星辰般明亮的眼睛,闪烁着纯粹的喜悦。

  朱由检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绸布长衫,手中故作风雅地拿着一把折扇。

  他紧紧牵着周皇后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侧,用自己的身体隔开周围拥挤的人群。

  跟在他们身后的,正是换上了仆从衣服的方正化和张之极。

  两人目光如电,看似在随意观赏,实则将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

  而在更远处的人群里,无数双或精明、或彪悍的眼睛,都在暗中注视着这里,构成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

  “慢点走,不着急。”朱由检低声在皇后耳边说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周皇后的脸颊微微发烫,轻轻点了点头,任由他牵着。

  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卖糖人的、捏面人的、耍杂技的、猜灯谜的……

  各种吆喝声、欢笑声不绝于耳,充满了鲜活的、旺盛的生命力。

  这与宫中那种规整、肃穆的氛围,截然不同。

  然而,朱由检的目光,却渐渐沉了下来。

  在这片繁华的表象之下,他看到了太多不和谐的音符。

  他看到墙角边,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眼巴巴地望着别人手里的糖葫芦,用力地吞咽着口水。

  他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蜷缩在一家酒楼的屋檐下,不断地对着过往的行人,伸出干枯如鸡爪的手。

  他看到许多百姓的脸上,虽然挂着节日的笑容,但那份笑容背后,却藏着掩饰不住的蜡黄与疲惫。

  这,就是他的京城。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

  却依旧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那股在皇极殿上,被温柔乡冲淡了些许的紧迫感与杀伐之气,在这一刻,重新在他的胸中燃起!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茶棚里,传来几名匠人打扮的汉子,高声阔论的声音。

  “……要我说,咱们这位万岁爷,那才是真龙天子!以前那些官老爷,拿咱们当什么?当牲口!可万岁爷呢?在皇极殿!请咱们吃饭!”一个粗豪的声音,说得唾沫横飞,满脸红光。

  “可不是嘛!”另一个人立刻接话,激动地一拍大腿,“俺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能踏进皇极殿的大门!还亲眼见到了天子!天子还说,这大明江山,是靠咱们这双手撑起来的!”

  “俺听说了,京营的那个李大能,就是那个在殿上给陛下磕头磕出血的百户,陛下亲手把他扶起来,还记住了他的名字!我的乖乖,这是多大的体面!”

  “对!从今往后,谁再敢叫老子‘臭匠户’,老子跟他拼命!咱们是为陛下造神兵利器的,咱们是陛下的功臣!”

  那几名汉子说得激动,端起面前的粗瓷大碗,狠狠碰了一下。

  “为陛下!为大明!干了!”

  朱由检的脚步,被前方一阵喧闹的喝彩声吸引。

  那是一个挂满了花灯的棚子,灯下悬着各色谜题,引得一群文人学子和好事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周皇后眼中也闪过一丝好奇的光芒。

  “去看看?”朱由检低声问。

  她轻轻点了点头,眼里的期待,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棚主是个山羊胡的老秀才,见他们衣着不凡,颇有兴致地迎了上来。

  “这位爷,这位夫人,要不要猜一猜?彩头虽小,图个乐子。”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那些彩头,最终,落在一支通体温润的白玉兰花簪子上。

  那簪子雕工算不上顶尖,却胜在玉质细腻,样式雅洁,正配凤儿的气质。

  他指着最高处一盏走马宫灯上的谜题,那谜题许久无人猜出。

  “便猜那个吧。”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灯上写着:“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阳,南阳有个人,只有一寸长。”

  是个字谜。

  周围的学子们抓耳挠腮,议论纷纷,却始终不得其解。

  周皇后也仰着头,在心里默默比划着,却想不出答案。

  朱由检只是微微一笑,胸有成竹。

  “是‘府’字。”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那老秀才闻言一愣,随即在手心比划了一下,抚掌大笑。

  “妙!妙啊!一点一横是‘厂’字头,“厂”字头加上一撇,就是“广”字,南阳有个人,只有一寸长。人加寸可不就是个‘付’字吗。组合在一起便是府字。公子高才!”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赞叹与掌声。

  周皇后看向朱由检的眼神里,瞬间盛满了星光,那份崇拜与喜悦,比得了任何珍宝都让她开心。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朱由检亲手取下了那支白玉兰花簪。

  他拨开皇后耳边的碎发,动作轻柔地,将簪子稳稳插入她的发髻。

  温润的白玉,映着她微红的脸颊,比这漫天花灯,更美上三分。

  夜色渐深,人潮渐散。

  朱由检牵着周皇后的手,缓缓走在回程的路上。

  身后,方正化与张之极依旧如两尊沉默的影子,隔绝了所有潜在的危险。

  就在他们即将登上马车的那一刻。

  “咻——砰!”

  一朵巨大的烟花,在他们身后的夜空中轰然炸开,绽放出万千金色的光雨。

  紧接着,成百上千的烟火,接连升空。

  整个京城的夜幕,仿佛都被这绚烂的火树银花彻底点燃。

  他们停下脚步,相依相偎,仰头望着这盛世画卷。

  烟火的光芒,明灭不定地映在朱由检的脸上。

  他的目光穿过那片璀璨,望向更深、更远的黑暗。

  那是大明的万里江山。

  许久,他才在漫天烟火的喧嚣中,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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