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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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良已经抄了半个月的《资治通鉴》,手腕上的茧子起了又破,破了又起。但他开始渐渐读出些门道来——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字缝里的意思。

  比如读到“汉文帝废肉刑”,他想起王巡查使打那四人板子时说的“杖二十”。

  读到“唐太宗纵囚归家”,他想起自己把那四人从路边拖回来。

  读到“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他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忽然问正在绣花的柳芸娘:“夫人,你说…太祖爷为什么要释兵权?”

  柳芸娘针尖一顿:“怕他们造反。”

  “那为什么不清算了他们?”

  “因为,”柳芸娘抬起头,“清算要死人,要结仇,要动荡。释兵权,大家都体面。”

  吴良若有所思:“所以…为官之道,不是分对错,而是找…体面?”

  柳芸娘放下绣绷,第一次露出赞许的眼神:“夫君终于开窍了。”

  她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吴良抄的那叠纸,随意翻了翻:“你抄了这么多,看出什么了?”

  吴良想了想:“看出…清官多半不得好死,贪官反而活得滋润?”

  “哦?”柳芸娘挑眉,“比如?”

  “比如…汉之汲黯,直谏敢言,最后被贬。唐之杨国忠,贪腐弄权,却能权倾朝野十几年。”吴良越说越激动,“还有本朝…那些清流御史,哪个不是被贬来贬去?反倒是那些会‘做人’的,步步高升!”

  柳芸娘笑了:“所以你觉得,该学贪官?”

  “我…”吴良语塞。

  “坐下。”柳芸娘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今天,我给你上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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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课:权力的本质

  “你刚才说汲黯和杨国忠,”柳芸娘说,“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汲黯被贬,还有人记得他?杨国忠权倾朝野,最后却被乱刀分尸?”

  吴良摇头。

  “因为,”柳芸娘一字一句,“权力不是让你支配别人,而是让别人自愿为你所用。”

  她倒了杯茶,推给吴良:“你让那四个人修城墙,他们去了,但心里骂你。这叫支配,不是权力。”

  “那什么是权力?”

  “比如现在,”柳芸娘说,“我想让你好好听我讲课,不用强迫,你自己就想听。这就叫权力。”

  吴良愣住。

  “汲黯有权力吗?有。因为他让百姓自愿敬重他,让同僚自愿佩服他——虽然皇帝不喜欢他,但不敢杀他,杀了会失民心。这就是他的权力。”

  “杨国忠呢?他支配别人,靠的是皇帝的宠信。一旦皇帝不信他了,他就什么都不是。所以最后死得那么惨。”

  柳芸娘看着吴良:“夫君,你现在是县令。你想让清溪县的百姓、乡绅、甚至那四个祸害,是怕你,还是…敬你?是不得不听你的,还是…愿意听你的?”

  吴良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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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课:用人之道

  窗外传来隐约的哀嚎声——那四人还在城墙干活。

  柳芸娘走到窗边,看着城外的方向:“那四个人,你怎么看?”

  “就是…四个祸害。”吴良苦笑,“总想发财,总搞砸,总连累我。”

  “对,也不对。”柳芸娘转身,“他们是祸害,但也是…工具。”

  “工具?”

  “对。”柳芸娘重新坐下,“唐成能说会道,擅长编故事——用在正地方,就是宣传政令的好手。吴阳消息灵通,擅长交际——用在正地方,就是收集民情的耳目。金灿灿手艺好,但死心眼——用在正地方,就是监工的一把好手。唐世唐爱记录,爱较真——用在正地方,就是最好的账房。”

  她顿了顿:“但他们都有个毛病:贪。”

  吴良点头。

  “所以,”柳芸娘眼睛亮了,“小人要用,但要捆着用。”

  “怎么捆?”

  “让他们互相捆。”柳芸娘说,“让唐成管刑狱,但让金灿灿监督他——金灿灿死心眼,不会放水。让金灿灿管工程,但让唐世唐记账——唐世唐爱较真,每一文钱都要问清楚。让吴阳当耳目,但让唐成核实——唐成嘴皮子利索,能套出真假。让唐世唐记录一切,但记录本四人轮流保管——谁也别想单独做手脚。”

  吴良听得目瞪口呆。

  “还有,”柳芸娘补充,“建立‘举报有赏’制度。谁发现别人搞小动作,奖励他当月‘绩效’——比如多给一百文钱,或者少干半天活。”

  吴良咽了口唾沫:“那他们不就…整天互相盯着?”

  “对。”柳芸娘笑了,“让他们内耗去。耗着耗着,就没精力算计你了。而且,为了拿赏钱,他们会比你还认真监督彼此——毕竟,抓别人的错,就是给自己挣钱。”

  吴良突然觉得…夫人好可怕。

  但又好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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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课:政绩哲学

  “说回清溪县。”柳芸娘走到地图前——那是唐世唐画的那幅,虽然粗糙,但该有的都有。

  她指着地图:“清溪县穷,这是事实。但穷有穷的做法。”

  “什么做法?”

  “在清溪县,修好一座茅厕,比建十座庙更得民心。”柳芸娘说,“因为百姓每天要用的,是茅厕,不是庙。”

  吴良想起金灿灿那个塌了的茅厕:“可金灿灿那个…”

  “那是他偷工减料。”柳芸娘摇头,“但思路是对的。清溪县缺什么?缺干净的喝水,缺方便的如厕,缺平整的路,缺能遮风挡雨的集市棚子。”

  她看着吴良:“这些,才叫政绩。不是那种写在奏折里的大话,是百姓每天能感受到的好处。”

  吴良眼睛亮了:“就像…白石山开采?百姓能分红,就是好处?”

  “对。”柳芸娘点头,“还有城墙修复——修好了,百姓晚上散步有去处,这就是好处。移动茅厕——赶集的人不用憋着找地方,这就是好处。”

  她顿了顿:“而这些好处,不用花太多钱。白石山用百姓劳力,城墙用旧砖修补,茅厕…金灿灿自己就能设计。”

  吴良越听越兴奋。

  他突然觉得,当官…好像也没那么难?

  “但是,”柳芸娘泼了盆冷水,“做这些,你得防着那四个人从中捞油水。”

  “怎么防?”

  “公开。”柳芸娘说,“所有开支公开,所有账目公开,所有决策公开。让五老会监督,让周老爷看着,让郑秀才记录。让大家互相盯着,谁也别想单独伸手。”

  她顿了顿:“这就回到第一课了——权力的本质,是让别人自愿为你所用。 你把事情都摊在阳光下,愿意跟你干的,自然来了。想搞鬼的,自然不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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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课:名与利的平衡

  天色渐暗,贾老头点了灯进来。

  柳芸娘在灯光下,面容显得柔和了些:“最后,说说清官和贪官的事。”

  吴良坐直了身子。

  “你说清官不得好死,贪官活得滋润。”柳芸娘说,“但你看《资治通鉴》里,真正能青史留名的,有几个是贪官?”

  吴良想了想:“不多…”

  “对。”柳芸娘点头,“因为清官要名,贪官要利。但真正的高手,要的是名与利之间的平衡。”

  “怎么平衡?”

  “比如…”柳芸娘举例,“周老爷想捐钱修县学,让他儿子免试入学。你怎么办?”

  吴良想起之前的“婉拒”教学。

  “你不直接拒绝,也不直接答应。你说:‘令郎才华过人,免试反显不公。不如公开考试,下官可亲自辅导。’”柳芸娘说,“这样,周老爷觉得你给他面子了——县令亲自辅导,多大的荣耀?你也守住了原则——还是要考试。这就是平衡。”

  “那…要是他儿子考不上呢?”

  “那你更可以说了:‘令郎还需努力。这样,下官再辅导三个月,下次再考。’”柳芸娘笑,“他总不能让你辅导一辈子吧?拖几次,他就明白了——你不是不给面子,是不能坏规矩。但他会感激你,因为你在‘帮他’。”

  吴良恍然大悟。

  “再比如五老会,”柳芸娘继续,“他们要你严惩偷税商铺。你怎么办?”

  “成立稽查组,请钱老监督?”

  “对。”柳芸娘点头,“这样,五老会觉得你重视他们——请他们监督。但你也保护了自己——不是你在查,是‘稽查组’在查。查出来,是你领导有方。查不出来,是稽查组没查仔细。”

  吴良听得如痴如醉。

  “这就是为官之道。”柳芸娘总结,“不是非黑即白,是在灰色地带…优雅地跳舞。让每个人都觉得你向着他,但其实你谁都没偏。让每件事都看起来在按规矩办,但其实…你在掌控方向。”

  她顿了顿:“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自己…要干净。至少,表面上要干净。因为只有你干净,别人才会信你。只有别人信你,你才能…让他们自愿为你所用。”

  吴良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柳芸娘深深一揖:“夫人今日教诲,吴良铭记于心。”

  柳芸娘扶起他:“别急着谢我。明天开始,你要实践。”

  “怎么实践?”

  “那四个人,明天开始重新分工。”柳芸娘说,“按我说的办法。然后,推出你的‘新政’——茅厕、白石山、城墙。”

  她看着吴良:“这次,我不插手。你自己做,自己承担后果。做得好,是你长进了。做砸了…就继续抄《资治通鉴》,抄到明白为止。”

  吴良咽了口唾沫,但眼神坚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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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

  吴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柳芸娘的话:

  “权力的本质…”

  “小人要用,但要捆着用…”

  “修茅厕比建庙得民心…”

  “名与利的平衡…”

  他突然坐起来,点亮灯,翻开那本《资治通鉴》,在扉页上写下:

  《县令吴良官场笔记》

  第一课:权力是让别人自愿为你所用。

  第二课:把小人捆在一起,让他们互相监督。

  第三课:政绩在茅厕里,不在奏折里。

  第四课:在名与利之间,走钢丝。

  附:夫人乃吾之明师。切记,切记。

  写完,他吹灭灯,重新躺下。

  这次,他睡得很快。

  梦里,他站在清溪县衙大堂上。

  堂下站着唐成四人,但这次,他们不是互相指责,而是…

  分工合作?

  唐成在写告示,金灿灿在画图纸,吴阳在算账,唐世唐在记录…

  而他,吴良,坐在堂上,不用说话,不用发火,事情就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原来…

  这就是权力?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他嘴角微微扬起的笑容上。

  而另一间屋里,柳芸娘也没睡。

  她在灯下写信:

  “父亲大人台鉴:今日授夫君为官之道四课,其似有所悟。那四人仍在修城墙,每日哀嚎,但已有悔改之象。清溪县虽穷,或可成为夫君历练之地。女儿以为,官场之道,不在灭欲,而在导欲;不在防人,而在用人。夫君若能参透此理,或可…真正成才。”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另,女儿近日读史,忽觉历代贤臣,背后多有贤妻。女儿虽不才,愿效古人,助夫君…走出一条他自己的路。”

  写完,她吹干墨迹,折好信,放入信封。

  窗外传来贾老头打更的声音——这次词正常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柳芸娘笑了。

  是啊,小心火烛。

  也要小心…

  那四个正在城墙窝棚里,一边哀嚎一边谋划“翻身”的祸害。

  以及…

  她那终于开始开窍的夫君。

  明天,会怎样呢?

  她不知道。

  但她突然觉得…

  有点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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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墙窝棚里。

  四人挤在一起,屁股上的伤已经结痂,但还是疼。

  “唐兄…”吴阳小声说,“咱们…真的要一直修城墙吗?”

  “当然不!”唐成虽然趴着,但眼睛发亮,“等伤好了,咱们就去见吴兄!这次,咱们提正经建议!”

  “什么建议?”

  “比如…”唐成想了想,“咱们建议吴兄,把白石山开采正规化!咱们四个可以当‘管理’!”

  金灿灿眼睛一亮:“那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研究开采工具了!”

  唐世唐推了推眼镜:“吾可建立完整账目体系…”

  吴阳:“我可以…联系买家?不不不,还是算了…”

  四人又开始规划未来。

  虽然还在疼痛中。

  虽然还在窝棚里。

  但希望…

  像窝棚外那轮月亮。

  虽然不圆满。

  但至少,

  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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