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内乱起萧墙

　　月黑。

　　风高。

　　浪涛拍打着神龙岛的礁石，声音沉闷如巨兽喘息。

　　总坛大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透弥漫的肃杀之气。韦小宝藏身于巨大屏风之后，屏息凝神。苏荃带他潜入此地，只说“让你看场好戏”，便飘然离去。空气里弥漫着檀香与海腥混合的怪异气味，还有一种更危险的、铁锈般的预兆。

　　他本为探查《四十二章经》与教主洪安通虚实而来，此刻却像掉进了蜘蛛网的飞虫。

　　大殿两侧，人影分立。

　　左边，是以黑龙使张淡月、青龙使许雪亭为首的五龙使元老。这些人大多年过四旬，面容粗犷，眼神锐利如鹰，袍袖间鼓荡着沉稳深厚的内息。他们是神龙教的“老兄弟”，跟随洪安通出生入死，打下这片基业。此刻，他们面色铁青，手按兵刃，如同一座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右边，则是以教主夫人苏荃为核心的年轻精锐，所谓“少年派”。他们衣着光鲜，神色倨傲，眼神里燃烧着野心和狂热，像一群磨利了爪牙的幼豹。苏荃慵懒地倚在紧挨教主宝座的锦墩上，把玩着一枚玉如意，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与她无关。

　　高踞于白玉雕花宝座之上的，正是神龙教主洪安通。

　　他穿着一袭宽大的玄色绣金袍服，身形隐在袍中，看不出胖瘦。但那张脸，却让人过目难忘——须发皆白，如银丝般垂落胸前，脸上皱纹纵横，仿佛干涸河床的裂痕。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瞳孔缩得极小，偶尔开阖间，精光四射，如冷电划破夜空，带着一种积威已久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枯瘦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白玉扶手，发出单调而清晰的“笃、笃”声，每一声，都像敲在人的心口上。

　　“夫人，”张淡月终于忍不住，踏前一步，声音洪亮却压抑着怒火，“近日教中事务，多有蹊跷！白龙使钟志灵尸骨未寒，其职司便由你麾下乳臭未干的叫韦小宝的那小子接掌！各地分舵，我老兄弟派系之人屡遭排挤，换上的尽是些阿谀奉承之徒！如此作为，岂非寒了众家兄弟的心，动摇我神龙教百年根基！”

　　他声若洪钟，在大殿回荡，许多老派教众面露愤慨之色。

　　苏荃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将玉如意换了一只手，朱唇轻启，吐出三个字：

　　“倦得很。”

　　这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几分慵懒，几分不耐。

　　然而，就是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

　　侍立在苏荃身旁的七名少年教徒，眼神骤然变得凶狠！他们几乎同时动了！剑光如七道毒蛇出信，快、狠、准，直取张淡月周身要害！没有呼喝，没有预警，只有利刃破风的尖啸！

　　事起仓促！张淡月虽武功高强，位列五龙使之首，却也万万料不到在总坛大殿，在教主面前，对方竟敢如此公然袭杀！他怒吼一声，双掌拍出，掌风刚猛，震退两剑，但另外五剑已如跗骨之蛆，穿透他的掌风防线！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张淡月身形剧震，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剑尖，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鲜血。壮硕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鲜血迅速染红了光洁的地板。

　　全场死寂！

　　连海浪声似乎都消失了。

　　老兄弟派众人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惊怒交加的吼声。许雪亭目眦欲裂，狂吼一声：“狗贼！安敢如此！”他猛地撕下身上锦袍，露出精悍的上身，内力灌注之下，柔软的布帛竟发出绷紧的弓弦之声！他双臂一振，布袍如铁板般横扫，瞬间将两名冲上来的少年教徒打得筋断骨折，倒飞出去！

　　“脓包！”许雪亭双目赤红，指着苏荃，又猛地转向宝座上的洪安通，“洪教主！你就眼睁睁看着这妖妇残杀功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好狠的心肠！”

　　洪安通依旧闭着眼，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丝毫未变，仿佛眼前血腥的厮杀与他无关。这种冷漠，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心寒。

　　苏荃面色一寒，手中玉如意轻轻一挥。

　　殿外脚步声如潮水般涌来！数百名少年派教众手持兵刃，杀气腾腾地冲入大殿，将许雪亭等剩余的老派兄弟和他们的亲信团团围住！刀光剑影，映得烛火都失了颜色。实力对比瞬间逆转，老兄弟派陷入绝境。

　　眼看一场血腥清洗就要展开，许雪亭脸上却露出一抹诡异的狂笑。

　　“好！好！好！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他狂笑声中，右手看似随意地一弹指，一粒微不可见的蜡丸无声无息地射入殿中央那座巨大的紫铜香炉之中。

　　“洪安通！”许雪亭笑声戛然而止，死死盯着宝座，“你仗着‘豹胎易筋丸’控制兄弟，可曾想过今日？二十年前没有我们这帮老兄弟……”

　　香炉内，原本袅袅的青烟骤然变得浓稠，颜色转为淡粉，一股甜腻中带着腥气的异香迅速弥漫开来！这香气闻之令人头脑微微发晕，浑身筋骨酥软！

　　“百花腹蛇膏！”有识货的少年教徒惊骇大叫，但已来不及屏息！

　　首当其冲的是苏荃，她离香炉最近，吸入香气后，娇躯一软，险些从锦墩上滑落，勉力支撑，已是花容失色，内力滞涩难提。紧接着，周围的少年派教众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纷纷软倒在地，兵器叮当落地声响成一片。就连宝座上的洪安通，身形也是微微一晃，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眉头微蹙，显然也中了招！

　　整个大殿，还能站着的，只剩下许雪亭和少数几个内力深厚、最快屏住呼吸的老兄弟！

　　许雪亭一步步走向宝座，从靴筒中抽出一柄蓝汪汪的短剑，剑尖指向无法动弹的洪安通，脸上是复仇的快意和悲凉。

　　“教主，你残杀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吧？”

　　屏风之后，韦小宝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他紧紧攥着怀里的那几把飞刀，手心里全是冷汗。这哪里是什么教主考较？这分明是神龙教高层火并，是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洪安通、苏荃、许雪亭……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秘密和野心。而那诡异的“百花腹蛇膏”，那许雪亭话里透露的“豹胎易筋丸”和“二十年前”……韦小宝只觉得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正在眼前旋转，要将他吞噬。

　　他忽然想起海大富临死前的疯话，想起宫中假太后的诡异，想起康熙那深不可测的眼神……

　　这一切，难道都连着神龙教这根线？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

　　殿中，许雪亭的短剑，距离洪安通的咽喉，只有三尺。

　　胜负，似乎已定。

　　但韦小宝看着洪安通那双终于睁开的、深不见底的眼睛，心里却冒起一股寒气。

　　这头老龙，真的就这么容易倒下吗？

　　窗外的风更急了，带着腥咸的海水气息，吹得殿内烛火疯狂摇曳，明灭不定。

　　像无数鬼魂在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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