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一步

　　杨术旺的话音落下，工具房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那台简陋风扇依旧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发出的“嗡嗡”声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徐继顺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些绘制精良的图纸上，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的零件分解图摩挲着。

　　他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镜片后的眼神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对技术的欣赏，有对提议的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深深触动的共鸣。

　　“解决职工子弟就业……”徐继顺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它们有千钧之重。

　　他抬起头，看向杨术旺，道：“你知不知道，厂里像谭师傅家这样的情况，有多少？”

　　不等杨术旺回答，他像是自问自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道：“很多！很多领导家里，包括我……”

　　他顿了一下，吐出一口浊气，似乎这样可以缓解胸中的抑郁，道：“我家老三，是个闺女，高中毕业快半年了，天天在家抹眼泪，就怕哪天通知下来，就得去插队落户。”

　　“我们这些当父母的，心里……”

　　他没再说下去，但是杨国柱在一旁感同身受地重重叹了口气。

　　他虽然家里孩子工作暂时都解决了，但是厂里这种情况他见得太多，那份为人父母的焦虑与不舍，他懂。

　　这一刻，徐继顺再看杨术旺，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展现出不俗技术天赋的年轻人，他的眼光，已经看到了技术之外，更现实、也更紧迫的问题。

　　这个提议，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以及厂里许多领导心头那把沉重的锁。

　　“老杨！术旺！你们等我一下！”

　　徐继顺猛地站起身，脸上的犹豫和感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雷厉风行的决断。

　　他看了一眼墙上挂钟，离下班还有一刻钟。

　　“这事儿，不能拖！必须马上议！”他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流星地冲出办公室，留下杨国柱和杨术旺父子面面相觑。

　　徐继顺先是冲进厂长办公室，堵住正准备下班的厂长马国福、副厂长王建生，以及负责劳资后勤的李宝林科长，都被徐继顺连拉带劝地“堵”在了办公楼门口。

　　“老徐，什么事这么急？火上房了？”马国福厂长看着气喘吁吁、额头冒汗的徐继顺，有些诧异。

　　王建生和李宝林也面露疑惑。

　　“比火上房还急！是好事！大好事！马厂长，王厂长，李科长，借一步说话，就几分钟！”徐继顺语气激动，不容分说地将三位领导请回了小会议室，同时示意跟在后面的杨国柱和杨术旺也进来。

　　杨术旺抱着那台还在工作的简易风扇，和父亲一起走进会议室，立刻吸引了所有领导的目光。

　　“这是……？”王建生副厂长好奇地指着那嗡嗡作响的“铁疙瘩”。

　　徐继顺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依旧很快，道：“这就是我要说的事！”

　　“这是杨国柱的儿子，杨术旺，就是外面谣传顶了老谭家儿子名额进保卫科的那个小伙子，他用一下午时间，从废料堆里挑出来的东西，自己敲打出来的——电风扇！能吹风，能调速，还能自己摇头！”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杨术旺演示。

　　当风扇再次摇头晃脑地吹出凉风，当杨术旺熟练地演示调速功能时，马国福、王建生和李宝林脸上都露出了和徐继顺初时一样的震惊表情。

　　“了不得啊！”

　　王建生凑近看了看，道：“这齿轮连杆，设计得巧啊！”

　　李宝林则更关注实际：道：“这东西，成本多少？”

　　徐继顺不等杨术旺回答，立刻将那份图纸在会议桌上铺开，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道：“这还不止！”

　　“各位领导请看，这是术旺设计的，可以规模化生产的图纸！”

　　“他的想法是，我们厂，能不能借此机会，成立一个电风扇组装车间！”

　　他环视三位领导，重点看向马国福和李宝林，道：“马厂长，李科长，咱们厂现在最头疼的问题之一，就是职工子弟的就业安置！”

　　“每年那么多孩子毕业，岗位就那么多，剩下的只能下乡。”

　　“老谭家的事，只是个缩影。”

　　“如果我们这个电风扇车间能搞起来，哪怕一开始规模小点，是不是就能消化一部分子弟？”

　　“这是解决我们自己的实际困难啊！”

　　“最起码解决我们家三丫头和谭胜利，行吗？”

　　他又看向脸色凝重的马国福，道：“而且，这东西市场肯定有！”

　　“这天多热？”

　　“哪个办公室、哪个家庭不想有台电扇？”

　　“如果我们能做出来，说不定还能给厂里创造效益！”

　　会议室内陷入了激烈的讨论。

　　马国福仔细看着图纸，又反复询问杨术旺一些技术细节和生产可行性。

　　王建生对降低成本提出了建议。

　　李宝林则最关心能提供多少岗位，以及人员如何安排。

　　杨术旺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只在被问到时才言简意赅地回答，表现得沉稳得体。

　　最终，马国福厂长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讨论声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看了一眼那台粗糙但功能完备的风扇，又看了看桌上那份远超年轻人水平的图纸，最后目光扫过几位副手，沉声开口，道：

　　“我看，可以搞！”

　　他一锤定音，继续道：“老徐牵头，技术科负责支持。”

　　“老李，你核算一下成本和岗位。

　　“建国，你协助老徐协调生产资源。”

　　“既然要搞，就别小打小闹，用废料像什么样子！”

　　“我们堂堂机械厂，要弄，就正儿八经地弄一个电风扇组装车间！”

　　“先用咱们计划外的材料试一批，看看效果！”

　　“好！”徐继顺和李宝林等人纷纷点头，脸上都露出了振奋之色。

　　困扰多时的子弟就业问题，似乎看到了一线解决的曙光。

　　这时，李宝林看向杨术旺，笑道：“杨术旺同志立了大功啊！”

　　“这样，我明天就办手续，给你提前转正！”

　　“这样的人才，放在保卫科太可惜了，调到技术科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杨术旺却微微躬身，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了，道：“谢谢李科长，谢谢各位领导的好意。转正就不必了。”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平静地解释道：“我刚入职没多久，年纪也轻，还在学习阶段。”

　　“这次能造出风扇，也是靠厂里的支持和徐科长的指点。如果现在转正调岗，恐怕……又会引来不少非议和关注。”

　　“我还是想先在保卫科踏实工作，慢慢学习。”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奖励，如果厂里觉得我这点贡献确实该奖，我希望能要一些实用的奖品和奖金，也算是厂里对我能力的认可。”

　　“其他的，我现在确实不敢当。”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表现出了能力，又展现了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低调，尤其是“不想再处在风口浪尖”的理由，更是让几位领导想起了目前厂里关于他顶替工作的流言，不由得暗自点头。

　　懂得藏锋，知道进退，这小子，不简单。

　　马国福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道：“好！尊重个人意见！”

　　“转正的事以后再说。”

　　“奖励必须有！”

　　“先进个人称号，该有的奖品、奖金，一样不能少！”

　　“这是你应得的！”

　　会议结束，夜色已深。

　　走出办公楼，杨国柱看着儿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骄傲和一丝复杂。

　　他明白，儿子拒绝转正，是不想在这个敏感时期进一步刺激谭师傅，也是用一种更聪明的方式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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