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铁幕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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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察院传唤“隆昌号”掌柜的消息,如同在京城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往日里那些对陈恪或明或暗的排挤与审视,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惊疑、忌惮,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这个年轻人,竟真的敢将刀锋指向宫外,指向那与宫廷采买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商号!

  陈恪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无暇他顾。传唤文书既出,便如同箭已离弦,再无回头路。

  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做好万全准备,确保这次问话能成为撬动铁幕的支点。

  他再次将自己关在那间冰冷的值房内,伏案疾书。

  面前铺开的,不仅是“隆昌号”的基本信息和沈括整理出的资金流向图谱,更有他根据现有线索,推演出的数十种对方可能采取的应对策略,以及相应的追问、质询、乃至陷阱设置。

  他模拟“隆昌号”掌柜可能的各种说辞:

  推诿不知、佯装糊涂、将往来解释为正常生意、甚至反咬一口指责都察院扰乱商事,针对每一种可能,他都设计了层层递进的问题,如同编织一张疏而不漏的逻辑之网。

  他要的不是对方承认罪行(那几乎不可能),而是要在这问答之间,捕捉到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找到可供继续深挖的破绽。

  “大人,”

  石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凝重,

  “刚收到消息,‘隆昌号’那边,似乎有些异动。他们的东家,那个姓钱的傀儡,今日午后突然离京,说是回江南老家探亲。”

  “铺子里的大小事务,暂时都由二掌柜接手。”

  探亲?

  在这个节骨眼上?

  陈恪嘴角泛起一丝冷意。

  这分明是避祸,或者说,是幕后之人断尾求生的第一步,将最容易被突破的环节移走。

  “无妨,”

  陈恪头也未抬,笔尖依旧在纸上沙沙移动,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只要隆昌号的账目、船队、往来关系还在,就不怕问不出东西。”

  “告诉十三,盯紧那个二掌柜,还有隆昌号所有能接触核心账目的人。”

  “是。”

  然而,对手的反击,远比陈恪预想的更快,也更“合规”。

  就在传唤令发出的次日清晨,陈恪尚未踏入都察院大门,一名户部的胥吏便已在衙门口等候多时,见到他,立刻快步上前,递上一份盖着户部堂官大印的正式公文。

  “陈御史,”

  那胥吏语气恭敬,眼神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倨傲,

  “这是敝部关于永丰仓亏空一案的协查回文,请您过目。”

  陈恪心中一动,接过公文展开。

  内容冠冕堂皇,先是肯定了都察院核查仓廪的职责,随后笔锋一转,指出永丰仓亏空案“事涉国家粮储根本,干系重大”,且“账目繁杂,牵连颇广”,认为由都察院单独核查“恐力有未逮”。

  因此,户部依据相关章程,

  “为慎重起见,避免冤滥”,决定“即行接手此案,进行全面审计核查”,并要求都察院“将目前已掌握之一应卷宗、证物、及关联人员线索,悉数移交户部”。

  公文措辞严谨,引用的规章条款无可指摘,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为国为民的架势。

  但其核心目的只有一个——夺权!

  将陈恪辛苦撬开一丝缝隙的案件,彻底收回户部自己手中!

  陈恪捏着公文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好一招釜底抽薪!

  对方显然洞悉了他传唤“隆昌号”的意图,知道一旦问话开始,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将难以控制。

  于是,他们动用了在户部的力量,以“更专业”、“更全面”的名义,强行接管案件。

  如此一来,不仅“隆昌号”的问话将无限期搁置,他之前所有的调查成果,也将如同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最终,此案很可能在户部内部被“审计”成一笔真正的、无人负责的“糊涂账”,彻底湮没。

  一股怒火直冲顶门,但陈恪硬生生将其压了下去。

  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平静地对那胥吏道:

  “本官已知悉,请回禀贵部堂官,都察院自会按章程办理。”

  送走胥吏,陈恪站在原地,冬日的寒风似乎要沁入骨髓。

  他抬头望向都察院那威严的牌匾,又看了看手中那份冰冷的公文,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规则?

  他们终于祭出了规则的武器,试图用更高级别的规则来碾压他。

  他转身,没有走向自己的值房,而是径直朝着都御史李璟的公廨走去。

  李璟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正端着茶杯,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见到陈恪,他放下茶杯,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似是无奈,又似是告诫。

  “陈御史,户部的公文,你看到了?”

  李璟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下官刚收到。”

  陈恪将公文呈上。

  李璟随意扫了一眼,便放到一旁:

  “户部所言,也不无道理。”

  “仓廪审计,本就是户部分内之事,他们要求接手,于规于矩,都无可厚非。”

  “既然户部愿意担起这个责任,我院也可省却许多麻烦。”

  “你便将手头关于永丰仓的一应材料,整理移交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处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恪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目光直视李璟:

  “李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恳请大人解惑。”

  “讲。”

  “户部言及‘全面审计’,‘避免冤滥’,其心可嘉。”

  “然,下官核查此案,初始便因户部拖延推诿,调阅文书艰难。”

  “如今下官刚发现账目重大疑点,并锁定外部关联商号,正准备深挖之际,户部便立刻要求‘全面接手’。”

  陈恪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

  “此等 ,未免过于巧合。”

  “下官斗胆请问,若将此案全权移交户部,他们是否会如他们所言,‘全面’核查隆昌号之资金往来?”

  “是否会‘深入’追究司库赵德明意外身亡之疑点?”

  “是否会‘避免’将此案最终审成一笔无头公案?”

  他连续三个问题,如同三把匕首,直指核心。

  李璟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陈恪!”

  “你这是在质疑户部,还是在质疑本官的决定!”

  “下官不敢质疑上官,”

  陈恪躬身,语气却依旧坚定,

  “下官只是担忧国帑流失,担忧真相湮没!”

  “此案疑点重重,已非简单亏空,若就此移交,恐非朝廷之福,亦非都察院风宪之责!”

  “下官恳请大人,即便移交,也应在移交文书之中,明确列明目前已发现之重大疑点及待查线索,并要求户部限期就这些疑点做出明确答复!”

  “否则,下官宁可以一人之力,承担办案不力之责,也绝不甘心将此案糊里糊涂交出去!”

  他这是以退为进,不惜以个人前程为赌注,也要在移交这铁幕上,凿开一道必须追查的缝隙!

  李璟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执拗、寸步不让的年轻人,一时竟不知该怒还是该叹。

  他久经官场,深知其中利害,陈恪所言,何尝不是他心中的顾虑?

  只是他权衡之下,选择了更“稳妥”的道路。

  良久,李璟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中透着一丝疲惫:

  “罢了……便依你所言。”

  “移交文书,由你亲自起草,将你所言之疑点、线索,一一列明。”

  “本官会附文要求户部重点核查,限期回报。”

  这已是他能做的最大的让步。

  “下官,谢大人!”

  陈恪深深一揖。

  退出值房,陈恪知道,他暂时保住了一丝火种。

  虽然案件主导权被夺,但那些核心疑点,已被他以都察院正式文书的形式,牢牢钉在了案卷之中。

  户部接下来任何“审计”结果,都必须对这些疑点做出交代。

  这微光虽弱,却已刺破铁幕。

  他回到值房,开始起草那份特殊的移交文书。

  他知道,这并非结束,而是一场在新的战场、以新的规则进行的、更为漫长的博弈的开始。

  而他的名字,陈恪,连同他那份列满疑点的移交文书,必将随着这道微光,传入更多人的耳中,包括那九重宫阙之内的……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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