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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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历十年的这场春雨,潮湿至今。

  伞骨上淌下的雨水急促,早将二人的袍衫洇湿。

  在周湛眼中,裴闻铮的面容有些模糊,不知为何,他心中没来由地有些慌乱。

  裴闻铮转开眼,看向拱桥下破碎的河面,上头的倒影随着涟漪起伏晕成一团,已然瞧不真切。

  少顷,他平静开口:“彦直,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那你就让别人去做!”周湛面上隐含薄怒。

  “怎么让?抗旨么?”裴闻铮抬起手,将那道明黄色的圣旨置于周湛眼前:“抗旨亦难逃一死。彦直,难道在你眼中,文人风骨须得用性命来证明?”

  周湛握着伞柄,指尖泛着白,他紧咬着牙关:“裴闻铮,届时你当真能淡然走上刑台,亲口对待你恩重如山的老师下斩令?”

  胸腔中溢出一声轻笑,可若是细看,却能瞧见裴闻铮眼底一丝笑意也无:“为何不能?”

  裴闻铮提步又凑近了些,眼底似有火燎原,他望着周湛,语气狠戾:“旁人可以踩着他的脊骨往上爬,我为何不能?他的死,亦可以是我的青云梯、踏脚石!”

  周湛抬手攥住他的衣领,眼中尤裹着许多不敢置信,伞面倾斜,雨水顷刻间便打湿他的眉眼。

  索性将碍事的伞扬了,周湛发狠般瞪着裴闻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柄绘着彩云的油纸伞摔入河中,很快便被湍急的河水裹挟着冲向远方。

  裴闻铮神情淡漠,他望进周湛眼底,一字一顿道:“我说,李若浦的死,亦能成为我的青云梯与踏脚石!”

  “你怎么能!”

  裴闻铮撇开眼,握着圣旨的手抬起,大力拂落周湛攥着他衣领的手。

  官袍上,褶皱清晰,他抬手扶平,面上隐现一抹轻蔑:“无甚可操心之事了?为何总要对旁人的选择,指手画脚?”

  周湛站在原地,突然嗤笑一声:“旁人?”

  他宛如失了力一般,脊背塌了些许,面上笑意讽刺至极。

  抬眼见裴闻铮撑着伞替他遮雨,他缓缓退开些,整个人站在暴雨中,衣袍顷刻间湿了个彻底。

  他眼中裹着的大约失望吧,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裴闻铮紧绷着面庞,并不言语。

  “好一个旁人!”周湛抬手抹去面上的雨水,身后一道闪电划破天幕,他冷眼看着眼前的裴闻铮:“既如此,那今日确实是我多事了。”

  说完,便欲转身离去,背影之上写满落寞。

  岸边的杨柳枝任由风雨纠缠,丝毫逃脱不得。

  裴闻铮竭力咽下喉间酸涩,扬声道:“周湛,两日后是你的生辰宴……”

  周湛闻言,脊背一僵。

  裴闻铮从怀中取出一张烫金请柬,上头字迹周正清晰,一如它的主人一般意气风发。

  “你我如今道不同,我便不去叨扰了。”裴闻铮指尖捏着请柬的边缘,手指一松,便如同秋日红枫一般,摇摇晃晃地坠入桥下河流。

  少时约定言犹在耳。

  “昨日未曾赴约,是我之过,今日我便在此向你郑重赔罪,还请彦直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一般计较。”

  “君子一诺,当驷马难追,如有下次,我便不会那样轻易原谅你了。”

  周湛眼睁睁看着那封他亲笔写就的请柬,被淅淅沥沥的雨砸入河中,突然低低笑出声来。

  那便不原谅!

  握着伞柄的手,几要痉挛,裴闻铮透过雨幕,看着周湛一步一步走下石阶。

  周府的马车消失在视野尽头,裴闻铮这才卸了力,他抬手撑上阑干,喉间哑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面庞上落着的,也不知究竟是雨还是泪,他垂眼看着手中那道圣旨许久,才终于在这满城风雨之中,虚浮着脚步走远。

  屋檐下,二十四岁的裴闻铮靠着廊柱,沉沉闭了闭眼,他仰着面庞,可永历十年的那场春雨却突然止了。

  鼻尖浓郁的泥土气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闻的铁锈味。

  裴闻铮心中一动,他缓缓睁开眼环顾四周。

  只见周遭烛火昏暗,天光透过墙上一处小窗,软绵绵地照在眼前那个身着囚服之人身上。

  他很瘦,但精神倒称得上矍铄,面上的胡须许久未剃了,此刻打着绺儿。

  他端坐在案前,手边一柄残烛。

  光线不好,他视物便有些吃力,整个人几乎扑在了宣纸上,一笔一捺写得极为艰难。

  裴闻铮看着此人的面容,喉间哽咽着。

  他记起来,这是自己与李若浦的最后一面,再次相见,便已在刑台之上。

  心脏宛如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他压下心中酸涩,无声道:“老师……”

  明明半点声音也未曾发出来,可不远处的李若浦却似听清了一般,将手中的笔放下,笑着冲裴闻铮招手:“虚怀,你来。”

  裴闻铮脚下如同灌了铅一般。

  见他不动,李若浦面上笑意缓缓敛尽,他叹了口气:“此事虽难,但若能达成,于社稷而言,自是大功一件。”

  裴闻铮听见自己重复了当年的话:“学生驽钝。”

  “你啊你啊,真是太过谦虚,”李若浦朗声一笑,他站起身,踱至裴闻铮身侧,弯下身子将他搀扶起来,眼中满是对这个学生的赞赏之色。

  李若浦拍了拍裴闻铮的肩膀,慨然道:“你可是在替我不平?”

  裴闻铮吞下喉间酸苦,看着案上未曾写完的策论,哑声道:“圣上偏听偏信,学生不服!”

  “虚怀,我不惧死。”

  “可您本不必死!”裴闻铮眼底血红一片:“结党营私、侵占良田,这桩桩件件都是欲加之罪,是有心之人为排除异己而虚构的罪名!我要去圣上面前,为您喊冤叫屈!”

  李若浦含笑看着他:“你入仕不久都能看清的局势,圣上又如何看不清楚?”

  裴闻铮神情一震!

  “圣上这是早就对我心存不满了。”他负着手踱远,背对着裴闻铮站着:“我这一生锦绣高歌,弱冠之年高中状元,是大齐开国后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他语气傲然:“入仕之后,更似攀鲲鹏之脊背,青云直上,终位极人臣。纵观为官这数十载,我辅佐过明君,亦推行过新政,为百姓谋过福祉,也曾予后生荫蔽……”

  “虚怀,你不必替我不值,我活这一遭,已无甚遗憾了!”

  不知何时,裴闻铮面上已落了泪,长睫颤抖着,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视线之中,李若浦转过身来,头上的发不知何时已然花白,杂乱地散在额间。

  “你不必执着救我,”他含笑看着裴闻铮:“来,踩着老师的尸骨往上爬,爬到明堂之上,攀上青云之巅!你要执权柄,才能救苍生!”

  “虚怀,越过我,去救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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