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对峙

　　绝食的第四天，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水中晃动的倒影。喉咙干得像要冒烟，胃里空空如也，却又像是被无数根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密的痛感。

　　青禾坐在床边，眼圈红得像只兔子，手里端着一碗白粥，温度早就凉透了。“小姐，您就喝一口吧，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会垮掉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我摇了摇头，嘴唇干裂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音。“青禾，我没事……再等等……”我知道自己在强撑，可一想到要向陆峥低头，要永远被困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我就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反抗。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我的房门前。我的心猛地一紧，握着被子的手瞬间攥紧，指节泛白。

　　是他。

　　陆峥。

　　门被推开，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气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军装，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硝烟味和冷冽的气息。

　　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苍白的脸上、干裂的唇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深邃，像是藏着千言万语，却又什么都没说。

　　“还在闹？”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可我知道，这平静下掩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我没有看他，只是将脸转向内侧，闭上了眼睛。我不想看到他，不想面对这个将我人生彻底颠覆的男人。

　　“苏清沅，”他俯下身，声音低沉地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我再问你一次，吃还是不吃？”

　　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洒在我的耳廓，引得我一阵战栗，却依旧咬着牙，不肯开口。

　　房间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只有青禾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衬得这寂静愈发令人窒息。

　　过了许久，我感觉到他直起身，然后是碗筷碰撞的轻响。他端起青禾放在一旁的那碗冷粥，走到桌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

　　我的心莫名地一揪，下意识地睁开眼，看向他。

　　他正专注地吹着那勺粥，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几分生硬，可那神情，却让我有些恍惚。这个杀伐果断的军阀，此刻竟像是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他吹了好一会儿，才将那勺粥递到我嘴边，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刚才的冷硬：“张嘴。”

　　我愣住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潭水，一时竟忘了反应。

　　“怎么？”他挑了挑眉，语气带着一丝戏谑，“还要我喂你不成？”

　　我这才回过神来，猛地偏过头，将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我不吃。陆峥，你别白费力气了。”

　　他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他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地落在我身上。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他放下了手中的碗和勺子，发出一声轻响。然后，他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转过头来。

　　我被迫仰起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他的五官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一般，眼神锐利，此刻正紧紧地锁着我，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不耐，有审视，还有一丝……我不敢确定的纵容。

　　“苏清沅，”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我干裂的唇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你就这么想找死？”

　　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颤抖，却依旧带着倔强：“与其被你困死在这里，不如死了干净。”

　　他的眼神骤然一沉，捏着我下巴的手微微用力，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可我还是咬着牙，不肯示弱。

　　就在我以为他会发怒，会用更加强硬的手段逼我就范时，他却突然松开了手，后退一步，重新站直了身体。

　　他看着我，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要停止了。然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你赢了。”

　　我愣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没有再看我，转身走向门口，只留下一个挺拔却又似乎有些落寞的背影。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丢下了一句话，语气冰冷，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决绝：

　　“苏清沅，别逼我用强。否则，你会后悔的。”

　　说完，他便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留下我和青禾在房间里，面面相觑。

　　直到那沉重的关门声响起，我才仿佛脱力一般，瘫软在床铺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那一瞬间的对峙，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青禾连忙扑过来，扶住我：“小姐，您没事吧？陆帅他……”

　　我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别逼我用强”。

　　他是什么意思？是警告，还是……一种变相的妥协？

　　我不懂他，就像我不懂这乱世的人心。

　　但我知道，这场对峙，我并没有完全赢。他的退让，或许只是暂时的。而我，也必须尽快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绝食虽然让他暂时松了口，但也让我自己的身体濒临崩溃。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睁开眼，看向青禾，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青禾，去把那碗粥端过来。”

　　青禾愣住了，随即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小姐，您……您想通了？”

　　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只是想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离开的可能。”

　　是啊，活下去，才有希望。

　　我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粥，一点点地喝了下去。粥水寡淡无味，却像是一股暖流，缓缓淌过我干涸的肠胃，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喝完粥，我靠在床头，静静地望着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陆峥，沈知晏……还有这动荡的时局，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吗？

　　我苏清沅，绝不会轻易认输。

　　我要等，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逃离这座囚笼，回到江南的机会。

　　粥水入腹的第七日，我才算勉强恢复了些力气。青禾扶着我在听风阁的小院里散步，初夏的阳光透过爬满藤蔓的花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不知名的花香，甜腻得有些令人窒息。

　　这几日，陆峥没有再来过。

　　他像是忘了我这个被强掳来的“囚徒”，又或是用这种冷处理的方式，逼我认清现实。公馆里的下人对我依旧恭敬，却也带着疏离，没人敢与我多说一句话。我像个精致的摆件，被安置在这华丽的囚笼里，日复一日地消磨着时光。

　　只是，我并未真的安分下来。

　　绝食换来的短暂“和平”，让我有了更多观察的机会。我开始借着散步的由头，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座庞大的公馆。岗哨的位置、巡逻卫兵的路线、后院那扇常年上锁的侧门……这些都被我默默记在心里。青禾看在眼里，虽担心，却也偷偷帮我留意着动静。

　　“小姐，您看，那是不是……”青禾突然拉住我的手，指着前方小径。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脏猛地一跳。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浅灰色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正与一位军官模样的人说着什么。阳光落在他身上，竟让这充斥着肃杀之气的军阀驻地，也染上了几分儒雅的气息。

　　是沈知晏。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下意识地想躲，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数尘封的记忆碎片瞬间涌上心头——江南水乡的雨巷里，那个穿着青布长衫、背着画板的少年；苏家老宅的书斋中，与我一起临摹《富春山居图》的青年……他是我年少时的邻家哥哥，是曾与我有过朦胧情愫的故人。

　　“清沅？”沈知晏也看到了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欣喜，他快步朝我走来，将那位军官甩在了身后。

　　“沈先生，别来无恙。”我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在这龙潭虎穴里，任何一点情绪波动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我无恙，只是听闻你……”沈知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清沅，你受苦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我伪装的坚强。这几日的委屈、恐惧、无助，在听到这句“你受苦了”时，险些决堤。我咬了咬唇，别开脸：“沈先生说笑了，我在这里……很好。”

　　“很好？”沈知晏低笑一声，语气里带着自嘲，“清沅，你还是这样，什么都藏在心里。”他顿了顿，目光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我是来带你走的。”

　　我的心猛地一震，抬眼看向他。他的眼神坚定，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沈知晏见我犹豫，继续说道，“今晚陆峥有个招待外商的宴会，你也会被带去。到时候，我再想办法联系你。”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逃离的希望近在眼前，可我却莫名地感到一丝不安。陆峥那样多疑的人，怎么会轻易让一个“外商”接近我？

　　“沈先生，你……”

　　“知晏，”他打断我，语气带着一丝固执，“在你面前，我永远是知晏。”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陆峥。

　　“哦？这不是沈老板吗？”陆峥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冽，却又夹杂着一丝玩味，“怎么，跟我的……客人，聊得这么投机？”

　　他走到我身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揽住了我的腰。他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灼热的温度，烫得我浑身一僵。

　　“陆帅，”沈知晏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仿佛没察觉到空气中的火药味，“我与苏小姐是旧识，多年未见，一时有些感慨。”

　　“旧识？”陆峥挑了挑眉，看向我的目光带着探究，“清沅，怎么没听你提过？”

　　他叫我的名字，语气亲昵得让我头皮发麻。我强忍着推开他的冲动，低声道：“不过是小时候的邻居，许久不联系了，我以为陆帅不会感兴趣。”

　　“我的人，我自然感兴趣。”陆峥的手微微收紧，像是在宣示主权，“沈老板既然是清沅的旧识，那今晚的宴会，可一定要多喝几杯。”

　　“一定，一定。”沈知晏笑着应下，目光却若有似无地与我对视了一眼。那眼神里的讯息很明确——等我。

　　陆峥不再多言，只是揽着我，转身朝公馆主楼走去。我能感觉到沈知晏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背上，灼热而执着。

　　“他是谁？”陆峥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听不出喜怒。

　　“就像我说的，小时候的邻居。”我垂着眼帘，不敢看他。

　　“邻居？”陆峥嗤笑一声，“能让你露出那种表情的邻居，可不多见。”

　　我心中一紧，抬眼看向他：“陆帅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心里清楚。”陆峥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眼神锐利如鹰，“苏清沅，记住你的身份。在我这里，不该有的心思，最好收起来。”

　　他的话语冰冷，带着赤裸裸的警告。我知道，他对沈知晏起了疑心。

　　“我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我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我只想回家。”

　　陆峥看着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会像上次那样发怒，他却突然松开了揽着我的手，语气平淡地说：“今晚的宴会，打扮得漂亮些。别给我丢人。”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早已沁满了冷汗。

　　陆峥的态度让我捉摸不透。他似乎在警告我，却又没有对沈知晏采取任何行动。是他自信能掌控一切，还是……另有图谋？

　　晚上的宴会，注定不会平静。

　　青禾为我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旗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镜中的女子，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待。

　　“小姐，您真好看。”青禾小声说，“只是……”

　　“我知道，”我对她笑了笑，伸手抚平旗袍上的褶皱，“小心行事，别露出马脚。”

　　宴会厅设在公馆的正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陆峥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人群中央，与几位西装革履的“外商”谈笑风生。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扫向我，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占有欲。

　　我端着一杯果汁，尽量缩在角落，避开众人的目光。这里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虚伪的笑容，眼底却藏着算计与警惕。这让我更加想念江南的宁静与纯粹。

　　“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地回头，看到沈知晏端着一杯红酒，站在我身后。

　　“沈先生，”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陆峥的方向，他正与一位外国商人交谈，似乎并未注意到我们，“这里人多眼杂……”

　　“放心，”沈知晏递给我一张折叠好的小纸条，“我已经安排好了。子时三刻，后院侧门，我等你。”

　　我接过纸条，紧紧攥在手心，心脏砰砰直跳。

　　“清沅，”沈知晏看着我，眼神温柔而坚定，“跟我走，离开这里，回到属于我们的地方。”

　　“属于我们的地方……”我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出江南的烟雨、老宅的玉兰，还有……年少时的种种。

　　“是的，”沈知晏点点头，“相信我，我会带你回去的。”

　　他的眼神太过真诚，他的承诺太过诱人。在这压抑的军阀驻地，他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我逃离的希望。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陆峥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沈老板和清沅，好像有很多话聊？”

　　我和沈知晏同时转身，看到陆峥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们面前，眼神沉沉地落在我攥着纸条的手上。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的纸条仿佛变成了一块烙铁，烫得我几乎要松开手。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似乎已经在这觥筹交错的宴会厅里，悄然拉开了序幕。而我，作为这场战争的焦点，早已没有了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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