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猎户送肉

　　溪田村的清晨，是被山风与鸡鸣唤醒的。

　　天刚蒙蒙亮，苏晚意便已起身。她借着熹微的天光，将昨日翻好的菜地又细细整理了一遍，指尖触到湿润的泥土，心里才踏实了些。只是肚子饿得咕咕叫，米缸里的存粮已见了底，昨晚那半碗稀粥的滋味还在舌尖徘徊，却早已消化得无影无踪。

　　她叹了口气，走到院门边，望着村口的方向发愣。镇上的市集要赶早去才能换到好东西，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是新寡的身份，独自赶路总有些不妥。更何况，她那点绣品还没来得及拿出手，眼下连换粮的资本都没有。

　　正犯愁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苏晚意警觉地抬头，只见篱笆门外的青石板路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着猎物缓缓走来。那身影穿着打了补丁的兽皮坎肩，露出结实的小臂，肩上扛着的猎物用草绳捆着，看轮廓像是一只肥硕的山鸡，旁边还挂着几只野兔。

　　是林虎。

　　苏晚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靠在院墙上，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自昨日进村，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位对门的猎户。

　　他比她想象的还要高大，约莫有八尺多高，肩宽背厚，走起路来带着一股山风的气息。一张脸被晒得黝黑，线条硬朗，五官算不上精致，却透着一股未经雕琢的粗犷。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平静地扫过她的院子，在看到那空空如也的柴垛和米缸方向时，眸光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林虎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注视，径直走到自己家的木门前，放下猎物，然后从其中一只野兔身上解下什么，转身朝着苏晚意的院子走来。

　　苏晚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看着他走到她的篱笆门前，并没有推门进来，只是蹲下身，将一块用芭蕉叶包着的东西轻轻放在了篱笆门内侧的墙角，然后便站起身，扛起剩下的猎物，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的木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苏晚意的错觉。

　　直到那扇木门关上，苏晚意才敢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推开篱笆门，看向墙角那团芭蕉叶。

　　她蹲下身，轻轻掀开叶片，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是一块约莫两斤重的野猪肉，肥瘦相间，看起来新鲜得很。

　　苏晚意愣住了。

　　她环顾四周，村里的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显然，这块肉是林虎特意留给她的。

　　昨日她与那些村妇的争执，他应该是听到了；她院子里缺柴少米的窘境，他也看在了眼里。这个平日里闭门不出、沉默寡言的猎户，竟然用这样一种无声的方式，给了她一份接济。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苏晚意的心头，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她捏着芭蕉叶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心里百感交集。有对陌生人馈赠的感激，有对自己处境的酸涩，还有一丝对这个木讷猎户的好奇。

　　她将那块猪肉小心地捧回屋里，放在桌上。肉的温度还带着林虎身上的气息，粗糙，却带着山林的质朴。

　　她摩挲着那块肉，想起昨日李大哥的话，村里的人性子直。林虎的直，却是一种沉默的善意。

　　“林大哥……”她低声念了一句，唇边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虽然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但这份人情，她记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苏晚意的生活似乎有了一丝转机。她用那块野猪肉，仔细地切成小块，一半腌了起来，另一半则用来熬了一锅香喷喷的肉汤。

　　那是她来到溪田村后，吃得最饱的一顿饭。肉质紧实鲜美，带着山野的气息，她甚至舍不得一次吃完，特意留了一小碗，打算送给对门的林虎兄妹，聊表谢意。

　　只是，当她端着那碗肉汤走到林虎家门前时，却又犹豫了。

　　他那样沉默寡言的人，会接受她的谢意吗？会不会觉得她太过刻意？

　　正犹豫间，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她。

　　这应该就是林虎的妹妹林溪了。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眼睛却又大又亮，像小鹿一样灵动。

　　“你……你是对门的苏姐姐吗？”林溪的声音软糯软糯的，带着一丝胆怯，却又充满了好奇。

　　苏晚意回过神，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是我，你是林溪吧？这是你哥哥打的野猪肉，我做了点肉汤，送一碗给你们尝尝。”她将手中的碗递了过去。

　　林溪眼睛一下子亮了，却没有立刻接，而是怯生生地回头喊了一声：“哥！”

　　屋里传来林虎低沉的声音：“嗯？”

　　“对门的苏姐姐给我们送肉汤来了！”

　　林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出现在门口。他看到苏晚意和她手中的碗，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苏晚意主动开口：“林大哥，昨日多谢你送的肉，这点肉汤，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林虎的目光落在那碗香气四溢的肉汤上，又看了看苏晚意，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闷声说了两个字：“多谢。”

　　林溪却已经忍不住了，咽了咽口水，小声对林虎说：“哥，我好久没吃肉汤了……”

　　林虎瞪了她一眼，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馋猫。”然后才伸手，接过了苏晚意手中的碗，“进来坐？”

　　这是苏晚意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长的话，而且还是邀请她进屋。她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摇摇头：“不了，我还要回去整理绣线。林大哥，林溪妹妹，你们慢用。”

　　说完，她便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心跳却比刚才更快了些。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之后，林溪凑到林虎身边，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哥，苏姐姐做的肉汤好香啊，她人也好看，比村里的那些婶婶们都好看。”

　　林虎没说话，只是端着碗，默默地走进了屋。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映出一丝柔和的光晕。他将碗递给林溪，自己则走到墙角，拿起那把磨得锃亮的斧头，又开始劈柴。

　　一下，两下……沉闷的斧头声中，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了对门的方向。

　　苏晚意回到屋里，心情颇好地开始整理她的绣线。那些五颜六色的丝线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她指尖翻飞，不多时，一幅灵动的花鸟绣样便初具雏形。

　　她想着，等这幅绣品完成了，或许可以拿到镇上去换些粮食和布料，也好早日在这溪田村站稳脚跟。

　　正绣得投入，院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她抬头一看，是昨天那个为首的蓝布衫妇人刘氏，身后还跟着两个妇人，正探头探脑地往她院子里看。

　　“哟，苏小娘子，今天倒是有兴致绣花呢？”刘氏的声音阴阳怪气的，“怎么，有了猎户的接济，日子就好过了？”

　　苏晚意握着绣针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她，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刘婶婶说笑了，不过是邻居间的一点互相照应罢了。”

　　“互相照应？”刘氏嗤笑一声，“我怎么听说，是林虎主动送了块大肥肉给你？我说苏小娘子，你这刚死了男人，就急着勾引人了？”

　　旁边的妇人也跟着起哄：“就是就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果然没错。”

　　苏晚意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来。她可以忍受她们的打量和议论，但绝不能容忍她们如此污蔑她和林虎的清白。

　　她放下绣绷，站起身，走到篱笆门前，目光清冷地扫过那几个妇人：“刘婶婶，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林大哥只是看我初来乍到，缺些吃食，好心接济一下，到了你们嘴里，怎么就变了味？难道在你们眼里，邻里之间的一点善意，都要被曲解成别有用心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刘氏被她问得一噎，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依旧嘴硬：“我只是好意提醒你，咱们溪田村的规矩，寡妇就该安分守己，别整天想着攀附男人。”

　　“安分守己不是让我饿着肚子安分，”苏晚意寸步不让，“我苏晚意虽是寡妇，但行得正坐得端，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不偷不抢，光明磊落。倒是某些人，整日里张家长李家短，搬弄是非，才该好好反省一下。”

　　她说完，不再看那几个脸色难看的妇人，转身回到屋里，“砰”地一声关上了篱笆门。

　　门外的刘氏气得跳脚，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恨恨地啐了一口，带着人悻悻地走了。

　　苏晚意靠在门后，缓缓舒了口气。她知道，这次的冲突只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恐怕还会有更多的风言风语。但她不怕，她苏晚意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这时，她又听到了隔壁传来的斧头声，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

　　她走到窗边，悄悄掀起一角窗棂，看到林虎正在院子里劈柴。他似乎对刚才外面的争执毫无察觉，依旧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阳光洒在他宽阔的脊背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苏晚意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因流言而起的烦躁，竟莫名地平息了下去。

　　这个木讷的猎户，就像一座沉默的山，守在她的对门，或许，也在无形中，给了她一丝莫名的安全感。

　　她转身回到绣绷前，重新拿起绣针，指尖的动作更加坚定了。

　　溪田村的日子，或许比她想象的要艰难，但只要有一技之长，有这份不肯低头的韧劲，再加上……或许还有对门那位沉默猎户的一点点善意，她总能在这里，活出自己的一片天。

　　而此刻，正在劈柴的林虎，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停下了手中的斧头，微微侧过头，看向了对门那扇紧闭的篱笆门，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继续一下一下地劈着柴，将那些关于“寡妇”和“猎户”的流言蜚语，都隔绝在了这沉闷的斧头声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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