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交锋

　　油灯的光芯“噼啪”爆响，溅起一星微小的火星。陆峥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覆在我临摹的《寒江独钓图》上，墨色的江水与他肩线的轮廓重叠，竟生出几分肃杀的意味。他俯身时，我能闻到他领口沾着的雪茄味，混合着深夜寒气，沉沉地压过来。

　　“在画柳宗元？”他的指尖点在宣纸上，正好停在那叶孤舟的船头，“‘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清沅也觉得自己像这舟上的人？”

　　我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狼毫的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渍。他这话是无意还是有意？我垂着眼皮，看那团墨渍晕染开，像极了此刻我心里的慌乱。“只是随便临摹，让陆帅见笑了。”

　　他没接话，只是绕到书桌另一侧，目光扫过砚台边的废纸篓。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今早我撕毁沈知晏密信时，曾有几片指甲盖大小的纸屑没清理干净，此刻正混在废宣纸条里，像潜伏的雷。

　　陆峥弯腰，捡起一片边缘带字的碎纸。那是密信背面我写换岗时间的边角，“丑时”两个字的笔画还清晰可见。我眼睁睁看着他用两指捏着那片薄纸，灯光从纸背透过来，将墨痕映得发亮。

　　空气瞬间凝固。青禾躲在屏风后倒吸一口凉气，我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响。完了，他发现了。所有假装的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甚至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滑，浸湿了旗袍的里衬。

　　“‘丑时’？”陆峥将碎纸放在掌心，用指腹轻轻碾磨着，语气平静得可怕，“清沅半夜不睡觉，记着时辰做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厉害。我该怎么解释？说我在算着更夫打梆子的时间？还是说我想学夜猫子偷鱼吃？任何借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忽然笑了，那笑声低沉而冷冽，像冰锥敲在玻璃上。“也是，”他抬起眼，目光如刀，“毕竟有人约了你丑时三刻，在侧门见——是吗，苏小姐？”

　　“我没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变调，“陆帅误会了，那只是……只是我随手写的字！”

　　“随手写的？”他将碎纸丢回废纸篓，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像砸在我心上，“可我怎么听说，今日你去镇上画铺，收了沈知晏的纸条？”

　　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不仅发现了碎纸，还知道了画铺的事！王妈？还是沈知晏那边出了问题？无数念头在脑中飞转，却抓不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陆峥一步步逼近，直到我能看清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面色惨白，眼神惊惶，像只被堵在角落的兔子。他伸出手，不是要抓我，而是轻轻拂去我肩头的一缕碎发。这个动作太过温柔，反而让我浑身汗毛倒竖。

　　“清沅，”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我跟你说过，别逼我用强。”他的指尖滑到我下颌，迫使我抬头看他，“沈知晏许了你什么？自由？还是江南的风花雪月？”

　　我别过脸，牙关咬得生疼。他的手指冰凉，却烫得我皮肤发疼。“陆帅若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不必拐弯抹角。”

　　“好，”他松开手，退后半步，抱臂看着我，“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想着跟他走？”

　　“是又如何？”我忽然来了股破罐破摔的勇气，抬眼直视他，“陆帅强掳我来，囚禁我在这牢笼里，我想走，有错吗？”

　　“牢笼？”他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在你眼里，我陆峥的地方，就是牢笼？”

　　“难道不是吗？”我指着窗外，“外面有卫兵，墙头上有暗哨，我连走出听风阁都要报备——这和牢笼有什么区别？”

　　陆峥沉默了。他背过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油灯的光勾勒出他宽厚的背影，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但这落寞转瞬即逝，当他再次转身时，眼底已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从你踏入这里开始，就该明白自己的处境。”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沈知晏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他是租界里的情报掮客，手里沾着多少人的血，你清楚吗？”

　　“我不清楚，”我摇头，“我只知道，他是唯一想带我离开这里的人。”

　　“离开？”陆峥冷笑，“他带你离开，是为了什么？为了利用你，还是为了把你送给别人当筹码？”他走近我，眼神锐利如鹰，“清沅，别被他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骗了，他心里的算计，比谁都深。”

　　“那陆帅呢？”我鼓起勇气反问，“陆帅把我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满足你的占有欲，还是为了向别人炫耀你又征服了什么？”

　　这话一出，我就后悔了。陆峥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的风暴几乎要将我吞噬。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甚至以为他会当场掐死我。

　　然而，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了怒火。“你可以这么想。”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意，“但你记住，只要你还在我这里一天，就别想耍任何花样。”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从明天起，听风阁周围加派一倍卫兵。没有我的允许，你半步也不许离开。”

　　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窗纸嗡嗡作响。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青禾从屏风后跑出来，扶住我颤抖的肩膀，吓得说不出话来。

　　桌上的油灯还在燃烧，那片被陆峥碾过的碎纸静静地躺在废纸篓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我知道，从这一刻起，陆峥对我的监视只会更加严密，我和沈知晏的联系，也彻底断了。

　　接下来的几天，听风阁真的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门口时刻站着两个卫兵，连青禾出去买菜，都有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窗前的那棵石榴树，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修剪枝叶的“花匠”，他们腰间鼓鼓囊囊，分明藏着枪。

　　我成了被圈养的金丝雀，连呼吸都带着监视的味道。陆峥不再来看我，却总能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让我感受到他的存在——比如我刚拿起画笔，就有侍女送来他“特意”找来的徽墨；比如我随口说一句想吃江南的桂花糕，下午厨房就端来热气腾腾的一盘。

　　这种不动声色的掌控，比直接的威胁更让我感到窒息。我知道，他这是在向我展示他的权力，也是在消磨我的意志。

　　这天午后，我坐在窗前，看着卫兵在院子里来回巡逻。青禾端来一碗莲子羹，低声道：“小姐，刚才我去厨房，听见王妈在哭，说是被调到柴房去了……”

　　我握着汤匙的手一顿。王妈被调走了，意味着我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信任的传递消息的人。沈知晏那边，也彻底断了联系。

　　“知道了。”我淡淡应道，舀起一勺莲子羹送入口中。莲子煮得很烂，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味，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陆峥的副官张诚。“苏小姐，陆帅请您去书房一趟。”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找我做什么？是要继续逼问，还是……

　　我放下汤匙，理了理衣襟，跟着张诚走向主楼。书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陆峥低沉的说话声，似乎在打电话。我在门口站定，听见他说：“……沈知晏那边，给我盯紧了，他要是敢再靠近公馆半步，直接拿下。”

　　我的心沉了下去。他不仅监视我，还在监视沈知晏。

　　“进来。”陆峥挂了电话，抬眼看我。

　　我推门进去，看到书桌上摊着一张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几个据点。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我依言坐下，心里却七上八下。他到底想做什么？

　　陆峥起身，走到我面前，将一个信封放在我面前。信封没有封口，里面露出几张信纸，上面是沈知晏清秀的字迹。

　　“这是早上在你枕头下找到的。”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猛地抬头，枕下？我明明把沈知晏之前的信都藏在床头柜的暗格里了，怎么会在枕下？

　　“别紧张，”陆峥拿起信纸，慢慢翻看，“我还没看内容。不过，”他抬眼看向我，眼神意味深长，“清沅，你说，我是该看呢，还是不该看？”

　　他的话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剑，随时可能落下。我看着他手中的信，那是沈知晏第一次在宴会上递给我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子时三刻，侧门见”。

　　“陆帅想看，便看吧。”我闭上眼，破罐子破摔。反正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更糟的？

　　陆峥却没看，只是将信重新塞进信封，推到我面前。“我给你一个机会，”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烧掉它，以后安分待着，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这是……在给我机会？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陆峥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你不该卷进这些事里。”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复杂情绪，让我一时有些恍惚。这个杀伐果断的军阀，此刻的背影竟显得有些疲惫。

　　我看着桌上的信封，又看看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烧掉信，意味着彻底放弃与沈知晏的联系，也意味着向陆峥低头。可如果不烧，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我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起那个信封。

　　指尖触到信封的瞬间，我忽然明白，这不是选择，而是投降。在这场交锋中，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陆峥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庭院。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决定。

　　而我，除了顺从，似乎别无选择。

　　火苗舔舐着信纸，发出“滋滋”的声响。沈知晏清秀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我看着那堆灰烬，心中某个角落，也跟着一起熄灭了。

　　陆峥转过身，看着我，眼神深邃。“很好。”他只说了两个字，语气平静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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