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自责

　　宋贵妃在孙福通柔声细语的解释下逐渐冷静下来，这才明白李延最后那句‘你可明白’是说什么。

　　她冷冷的叩首，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李延。

　　望着她被宫女扶起远去的背影，一时间，李延有点恍惚。

　　“小福子。”

　　“哎！”

　　孙福通提着衣摆从侧面跑上台阶。

　　李延望着宋贵妃远去的方向。

　　“你瞧她们像不像？”

　　孙福通顺着李延的视线望去，恍惚间，竟也觉得那是另一个人。

　　“……像。”

　　“她们恨朕，朕又何尝想要她们……”

　　李延低头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翡翠映照着他深若寒潭的眼眸，却让想到了先帝的面孔，猛地将扳指拔下，叩在桌面上，原本光滑的玉面上，悄然荡开一条肉眼难见的裂缝，隐藏在盈翠当中。

　　“娘娘，我们回宫吧。”

　　守在门口的太监请示，压下了轿子，宋贵妃却没有上轿。

　　她转身走进了御花园。

　　“娘娘，我们去哪？”

　　身后的太监问。

　　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往前走。

　　不知不觉的，走到了瑶光殿的外头。

　　可看到瑶光殿三个大字，她竟慌的想要逃。

　　却被身后的人叫住。

　　“贵妃娘娘。”

　　小藤子遥遥唤了一声，上前跪地磕头。

　　宋贵妃刚想说不用通禀，里面就出来宫女们相迎，排开一列，恭敬的迎她进入。

　　“我们主子受伤了，不便出迎，这段时间主子一直挂念着您，您如今好了，她一定高兴，请娘娘进去喝杯茶，跟主子说说话吧。奴才斗胆了。”

　　小藤子说完话起身，轻轻的挤开宋贵妃身边的宫女，弯腰扶着宋贵妃往进走。

　　宋贵妃的脚步很沉重。

　　她想看如月，但她实在没有脸面对她。

　　她的肚子里怀了一个假孩子。

　　她的母亲还是行刺她的幕后元凶。

　　她无言面对这个孩子。

　　这个在宫里挣扎了七年，她一直都未曾出手相助的孩子。

　　哪一件事，都让她不敢见她。

　　宋贵妃几次想退，想跑，小藤子都偷偷用了力，拦住了她。

　　“娘娘恕罪。”

　　小藤子一边小声请罪，一边几乎是将宋贵妃强行带进瑶光殿的。

　　李如月躺在寝殿的床上。

　　倒不是摆架子，也不是装模作样。

　　她本该好好歇着，最近却为了那些事没少走动，如今痛的又有些严重。

　　李承泽的病好的差不多，所以彭玉书每日都守在李如月的身旁。

　　听见外头有动静，彭玉书一抬头，瞧见是宋贵妃，开心的跑上去，嘘寒问暖，关切她的状况。

　　能在这里瞧见彭玉书，宋贵妃的心里实是五味杂陈的。

　　“彭先生，我对不住你了，你的妻儿……”

　　宋贵妃想着，彭玉书如今被皇帝囚在这照顾李承泽，与家人分割，不能享天伦之乐，也是一种罪过，她的罪过。

　　彭玉书见她自责，忙摆手：“贵妃娘娘不必自责，小人的家人已经被接进来了，如今和辛先生做了邻居呢！”

　　眼看彭玉书这个实诚人话匣子打开要说漏嘴了，小藤子赶紧上前：“彭先生，炉子上的药好了，还要添什么您看一下吧。”

　　彭玉书这才意识到自己话多了，偷偷瞥了眼李如月，只见李如月眼神也很冷，显然是因为他多话不高兴了，缩着脖子悻悻走了。

　　宋贵妃回过神，抬眸望向床榻，李如月敏锐的立刻换上了一副温和、人畜无害的眼神，冲她温柔笑了笑。

　　“宋娘娘。”

　　李如月越是这样，宋贵妃越是局促。

　　无颜面对她。

　　她低头绞着帕子，犹犹豫豫的走上前，坐在宫女搬来的凳子上，都不敢开口问一句你疼不疼，怎么伤的。

　　只是好像……自己是那个犯错的人一样。

　　李如月心里苦笑。

　　这世道就这样。

　　善的自惭形秽，恶的心安理得。

　　宋贵妃也好，宋显也好，他们出身高贵，性子清傲，他们对自己是自视甚高的，不用旁人说什么，他们对自己在各方面都有很高的要求。

　　也就是自己给自己立了个标准，立了把尺子在头上。

　　有些事，旁人对他们的标准或许没那么高。

　　但他们会自我谴责。

　　他们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好苗子——出身高贵的情况下良知尚存。

　　大多数人从出生起就得低头，他们可以抬头。

　　大多数人从出生就要跪着，他们接受别人的跪拜。

　　大多数人出卖了自己，为求生存。

　　他们这辈子也不必为生存发愁。

　　他们过惯了有人托底的人生，所以天然的生猛，比别人多一份勇敢与莽撞。

　　在许多人眼里，他们好像不够聪明。

　　但那些人眼中的聪明是什么？

　　他们眼中的聪明，说好听了叫‘生存之道’，说难听了叫苟且。

　　——苟且偷生。

　　宋家这两个孩子，打娘胎起就既不需要苟且，也不用偷生。

　　他们才是人中最正常的一种。

　　是不被扭曲的人。

　　最可贵的是，他们家都已经烂了。

　　妖魔当道，他们仍旧未被同化。

　　李如月时常想，如果她是姜老夫人的孙女，会怎么样？

　　她应该早跟姜老夫人一起把李延弄死八百回了吧？

　　但李如月不觉得那很值得骄傲。

　　因为那意味着她被改变了。

　　所以，李如月庆幸自己不是姜老夫人的孙女。

　　没有……被她打造成一个怪物。

　　如此想一番，才愈发感觉到宋贵妃和宋显心头的那团火焰有多亮。

　　他们没有被改变。

　　外头很多人笑话宋家不会教孩子，教出来两个这么不通人情世故的货。

　　倒不知是该谁笑话谁。

　　通世故的聪明，不叫聪明，叫驯化成功。

　　奈何天下熟背《星坠山河书》之人，无一人意识到自己是宋家的狗。

　　只觉得自己了不得，走上了成功之路，通往无限前程。

　　然后呢？

　　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恭喜宋娘娘。”

　　宋贵妃听到她的恭贺，猛然想起那日宫夫人高喊着恭喜来看她。

　　她的心里刺痛，小心翼翼的观察了如月，瞧见她天真无邪的笑容，宋贵妃又自责自己居然这样揣度如月的用心。

　　她怎么可能那样恶毒？

　　她当然是在恭喜她能出宫，能逃脱这个牢笼。

　　想到自己刚刚偷偷观察的行为，宋贵妃自责的红了眼眶，想要道歉，话到唇边，又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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