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天衣无缝手钏局（四）

　　第318章

　　苏绿筠那句“纯娘娘特别特别特别喜欢”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甜滋滋的蜜糖，将方才被弘历打断亲近的阴霾驱散了大半。

　　他极力压住想要上扬的嘴角，面上却维持着一贯的、近乎刻骨的冷淡，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疏离。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只对着弘历的方向略一躬身，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温度：

　　“儿臣明白。皇阿玛若无其他吩咐，儿臣告退。”

　　他甚至没有再看苏绿筠一眼，仿佛刚才那个献宝般送来小牛、被她亲昵捏脸的人不是他。那挺拔却带着病弱之气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转身，决绝而沉默地离开了景仁宫的庭院。

　　弘历望着儿子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背影，心头那股刚被苏绿筠抚平些许的烦躁和窝火又“噌”地冒了上来。

　　这个儿子，对他这个君父永远摆着这样一张冷脸，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他眉头紧锁，薄唇微启，“成何体统！”四个字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一只温软的手却轻轻覆上了他的手臂。

　　苏绿筠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侧，她微微仰头看着他，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尚未消散的怒意。

　　她的声音轻柔，像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恰到好处地截断了弘历即将出口的训斥：

　　“元寿....”她唤着他亲昵的小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瞧你这眉头皱的，打一进来臣妾就瞧着你神色不对，像是心里揣着大石头似的沉。是前朝金川战事又吃紧了？还是....宫里又出了什么让你烦心的事儿？”

　　弘历被她这一声软语温言的“元寿”和关切的询问拉回了神思。

　　看着苏绿筠眼中纯粹的担忧，他紧绷的心弦松了松，那股对儿子的无名火也暂时被压了下去。

　　他长长叹了口气，反手握住了苏绿筠覆在他臂上的手，拉着她一同走到廊下的阴凉处坐下。

　　宫女们早已识趣地退远了些。

　　“筠儿.....”弘历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浓重的烦厌，他将方才在启祥宫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向苏绿筠道来。

　　从翊坤宫闹刺客的惊魂，到金玉妍呈上的所谓“证据”——那片衣角、那串七宝手钏、那枚写着情诗的洒金红梅笺，再到金玉妍咄咄逼人地质疑如薏的清白，字字句句指向如薏与安吉大师有染，以及她提议将惢心送入慎刑司审问的狠辣。

　　“...字迹确有几分相似，那纸又是翊坤宫独有，还有那手钏....嘉妃步步紧逼，言之凿凿！皇贵妃她——”弘历顿了顿，语气里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和深深的失望：“——她竟还是一副清者自清、不屑辩驳的样子！朕让她禁足翊坤宫反省了！”

　　苏绿筠安静地听着，面上始终带着平和的神情。

　　待弘历说完，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附和他的愤怒或是对如薏落井下石，反而轻轻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抹带着理解的、近乎无奈的浅笑。

　　“元寿。”她柔声道，声音如同清泉流淌，试图浇灭弘历心头的怒火：“嘉贵妃性子急，遇事总爱往最坏处揣想，你是知道的。她怀着身孕，又掌管着万寿节事宜，许是压力大了些，看什么都容易草木皆兵。”

　　她顿了顿，目光温柔而恳切地看着弘历：

　　“至于皇贵妃....她的性子，元寿难道还不清楚吗？她这个人打小就倔，最是清高自持，不屑于那些弯弯绕绕。”

　　“她若真做了，依她那宁折不弯的脾气，未必肯遮掩；她若没做，更是觉得辩解都污了她的清白。她认定你与她多年情分，你该懂她信她。她不是不想辩，是觉得若连你都不信她，辩解又有何用？反倒显得她心虚了。说到底，她是太看重与你之间的情分，才这般倔强。”

　　弘历被她这番话说得微微一怔。

　　他心中的怒火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但金玉妍那些“证据”和翊坤宫闹刺客的阴影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尤其是惢心的问题。

　　“那惢心....”弘历皱眉，“嘉妃说得也有道理，贴身侍女的话，如何做得数？若不审，这污水就永远泼在皇贵妃身上；若审....”

　　他想到慎刑司的手段，想到可能引发的更大风波，烦躁地揉了揉额角，也懒得再为了这些事情细想，便直接道：“朕也觉不妥！可如今这局面，如何收场？”

　　苏绿筠见弘历态度松动，不再执着于立刻审问惢心，心中微定。她拿起团扇，轻轻为弘历扇着风，带来一阵清凉和草木的淡香。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冷静：

　　“元寿，惢心毕竟是皇贵妃的心腹，骤然送去慎刑司，无论结果如何，对皇贵妃的颜面都是极大的折损，传出去更会引得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况且，严刑之下，难保没有攀咬屈就，到时局面只会更糟，反倒遂了某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的心意。”

　　她巧妙地停顿了一下，没有点明金玉妍，但弘历自然明白。

　　“依臣妾浅见。”苏绿筠话锋一转，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思路清晰：“此事的关键，或许不在急于揪出一个‘奸夫’或‘刺客’，而在于先止住这宫里的歪风邪气。那安吉大师一行入宫，本是为国祈福的庄严法事，如今却闹得流言四起，宫规废弛，甚至污言秽语都编排到了主子头上，这才是大大的不敬，败坏了祈福的诚心，更伤了皇家的体面！”

　　她看着弘历若有所思的神情，继续道：

　　“臣妾觉得，当务之急，是整顿宫闱不正之风。令妃妹妹协理宫务后，虽已处置了一批妄议的宫人，但显然未能根绝。不妨借此由头，由皇上亲自下旨，申饬安华殿及其周围宫苑，严令所有宫人谨守本分，不得再有任何窥探、议论僧侣之行。重申宫规森严，凡有再犯者，无论何人，一律严惩不贷。将那些捕风捉影、无端猜测的嘴，彻底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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