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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萌芽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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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洞深处,时间仿佛凝固了。

  油灯和火把的光在岩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铁锈和人体汗液混合的复杂气味。七台从津浦线上抢来的机床部件——或者说,七具巨大的钢铁残骸——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洞窟中央。

  陈锐蹲在那台卧式镗床的主轴箱前,手指抚过冰冷的铸铁表面。铸铁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是拆卸时留下的。旁边,周工生前用铅笔写在油布上的笔记摊开着,字迹因为老人临终前的颤抖而歪斜:

  “……主轴轴承间隙……不得超过……0.003毫米……”

  “陈顾问。”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小声说,“我们没有千分尺,连游标卡尺都不准。”

  “那就自己做。”陈锐头也不抬。

  他站起身,走向那台唯一还能运转的简易车床——那是根据地之前用土法自制的,精度只能算勉强能用。车床旁堆着从各处搜集来的材料:一段铁轨钢、几块汽车变速箱齿轮、甚至还有寺庙里拆下的铜钟碎片。

  “王铁牛。”

  “在!”

  “把那段铁轨钢夹上去。我们要车一根标准轴。”

  “可是队长,铁轨钢太硬了——”

  “用慢速,低进给。车坏了就再找一段。”

  整个山洞工厂的二十三名技术人员和十七名战士,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见证了什么是真正的“无中生有”。

  没有精密量具,陈锐就用光学原理自制简易光学比较仪——把两块平面玻璃叠在一起,利用光的干涉条纹来测量微米级的平整度。没有标准块规,他就用车床反复加工、研磨、比对,直到得到一组相对精确的金属块。

  最困难的是那台坐标镗床的光学测量系统。镜片在运输中有了细微裂痕,刻度盘也损坏了。

  “这东西……咱们根据地没人会修啊。”负责光学设备的年轻学生李书明几乎要哭出来。他是北平沦陷前逃出来的大学生,眼镜片后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陈锐盯着那些破碎的镜片,突然说:“去把三连缴获的那架日军望远镜拿来。”

  “望远镜?”

  “还有,去找老乡收一批老花镜、近视镜,什么镜片都要。”

  当王铁牛抱着一堆各式各样的镜片回来时,陈锐已经在地上用石灰画出了光路图。

  “我们没有磨镜机,但我们可以选。”陈锐蹲在那堆镜片前,拿起一块老花镜片对着油灯看,“找曲率接近的,然后手工微调。李书明,你是学物理的,应该知道怎么测焦距。”

  “我知道理论,可是——”

  “理论就够了。”

  第四天深夜,当第一根用自制“标准轴”检测过的主轴轴承被装入镗床主轴箱时,整个山洞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陈锐轻轻转动主轴。

  没有卡涩,没有异响。平滑得像是抹了油的丝绸。

  “成了……”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然后,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有人开始无声地流泪——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过度紧张后的虚脱,混合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那台拼凑起来的简易车床,在重新校准后,加工出的第一件产品,是一套用于修复坐标镗床的精密导轨滑块。材料用的是日军卡车变速箱拆下的合金钢。

  当第一枚滑块从车床上取下,用自制千分尺测量后,负责测量的老师傅手都在抖:

  “公差……公差在0.005毫米以内……老天爷,这比鬼子原厂的还好……”

  陈锐接过那枚还带着余温的金属件,它在油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这就是“种子繁殖”——用一台机器,造出修复另一台更精密机器的零件。虽然慢,虽然笨拙,但链条一旦开始转动,就不会停止。

  “每天最多工作四小时。”陈锐下令,“温度升高精度就会下降。轮流作业,人歇机器不歇。”

  希望,就在这样苛刻的条件下,一点一点生长。

  然而,阴影从未远离。

  第七天夜里,负责山洞外围警卫的二排排长张大山,像往常一样查哨。他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参军前是矿工,沉默寡言,但做事极其认真。战士们都说,有张排长守夜,连只耗子都溜不进来。

  凌晨两点,张大山查完最后一处哨位,却没有回营房。他独自一人走向山洞工厂的动力区——那里有两台用汽车发动机改装的柴油发电机,是整个工厂的命脉。

  哨兵看见他,立正敬礼:“排长!”

  “嗯。我检查一下油路,你继续警戒。”

  张大山走进发电机房,反手关上门。柴油机低沉的轰鸣在密闭空间里回荡。他站在巨大的铁疙瘩前,一动不动,就那么站着。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滑下。他的手伸进怀里,摸到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他妻子和六岁女儿的照片,还有一封信——用他看得懂的白话文写的信。

  “……娘和妞子在我们手上。明天天亮前,如果那个山洞里的机器还在响,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信纸在他手中被攥得皱成一团。

  他想起离家那年,女儿妞子抱着他的腿哭:“爹,你啥时候回来?”

  他说:“等打跑了鬼子,爹就回来。”

  “那要是打不跑呢?”

  “打不跑,爹就不回来了。”

  张大山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全是血丝。他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小包——那是半公斤炸药,配上雷管和导火索。足够炸毁一台发电机,让整个工厂瘫痪至少半个月。

  他的手在抖。

  就在这时,机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王铁牛端着一碗热汤站在门口:“老张,就知道你在这儿——喝口热的……”话说到一半,他看到了张大山手里的东西。

  时间凝固了。

  下一秒,张大山猛地转身,点燃导火索,向发电机扑去!

  “你疯了!”王铁牛扔掉汤碗,如同疯虎般扑上去。两个壮汉在狭窄的机房里扭打在一起,撞在铁皮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导火索嘶嘶燃烧,离炸药包只剩半尺!

  王铁牛一拳砸在张大山脸上,顺势用膝盖顶住他的胸口,伸手去抓那滋滋作响的导火索。张大山的指甲深深掐进王铁牛的手臂,鲜血直流。

  “为什么?!老张!为什么?!”

  张大山的眼睛死死盯着王铁牛,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导火索只剩三寸!

  王铁牛狂吼一声,用尽全力一挣,左手终于够到导火索,猛地一扯——

  滋啦。

  火苗在离炸药包不到一寸的地方熄灭了。

  机房内只剩下柴油机的轰鸣,和两个人粗重的喘息。

  当陈锐和赵守诚赶到时,王铁牛已经用绳子把张大山捆了起来。张大山没有反抗,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那张从怀里掉出来的照片——照片上,妻子和女儿拘谨地笑着,背后是已经被日军烧毁的家。

  “他说什么没有?”陈锐问。

  王铁牛摇头,举起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他就跟疯了一样,什么都不说。”

  陈锐蹲下身,捡起那张照片,又看到旁边皱巴巴的信纸。他展开看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把照片和信纸递还给张大山。

  张大山终于抬起头,脸上全是泪:“陈顾问……我对不起同志们……可我娘……我妞子……”

  “她们在哪里?”陈锐的声音异常平静。

  “不知道……信是十天前有人塞进我衣兜的……说只要机器一响,就……”张大山说不下去了。

  赵守诚叹了口气:“这是‘清道夫’计划最后的手段。他们知道明着打不进来,就用这种法子。”

  山洞工厂的所有人都聚集了过来。火把的光映照着一张张沉默的脸。有人愤怒,有人悲伤,更多的人是茫然——仗打到这个份上,连家人都成了敌人手里的筹码。

  陈锐站起身,环视众人。

  “张大山。”他说。

  “在……”

  “你犯了错,军法不容。但你的家人没有错。”陈锐顿了顿,“关禁闭,等候处理。”

  张大山被带走了。山洞里一片死寂。

  陈锐走到那台刚刚修复的镗床前,抚摸着冰冷的机身。然后,他按下启动按钮。

  电机嗡鸣,主轴开始缓缓旋转。声音平稳而坚定。

  “都回去干活。”陈锐背对着众人说,“机器不能停。”

  “可是陈顾问——”有人想说点什么

  “我说,机器不能停。”陈锐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里有一种让所有人都心悸的东西,“敌人抓我们的家人,杀我们的亲人,想让我们害怕,让我们停下。”

  他走到动力开关前,将另一台备用发电机也启动。两台柴油机同时轰鸣,震得山洞微微颤抖。

  “那就让机器响得更快。”

  他提高了音量。

  “响得更亮。”

  声音在山洞里回荡。

  “亮到他们——”陈锐一字一顿,“扼杀不完。”

  那一夜,山洞工厂的灯火彻夜未熄。机床的轰鸣声穿透岩壁,在群山中隐隐回荡,像是这片土地上刚刚开始搏动的心脏。

  而在百里之外的日军据点里,那个戴着白手套的军官看了看怀表,又听了听远方隐约传来的、几乎不可闻的机械震动声。

  他笑了笑,在记录本上写下:

  “诱饵已放出。‘播种者’确认仍具强烈繁殖倾向。申请启动第二阶段:‘枯萎剂’。

  本子上,一个扭曲的骷髅头印章,在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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