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寨主今日无心风花雪月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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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云寨西头那间木屋里,油灯早就熄了。

  月光从支起的窗户斜照进来,恰好笼住窗边一个高大身影。

  谢应危单手撑着窗框,望着外头那轮将满未满的月亮,月光把他高大的身形投在地上拉出好长一道影子。

  “唉——”

  这声叹气悠长得像拉面,尾音在夜风里打了三个转,余音绕梁。

  他换了个姿势,改成双手托腮,手肘撑在窗台上。

  浓黑的眉毛耷拉成八字形,对着月亮又开始新一轮倾诉。

  “唉......”

  声音比刚才那声更曲折,带着九曲十八弯的愁绪。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直起身,抱着手臂在窗前踱了两步又转回原地,仰头对着月亮张开嘴——

  “唉~!”

  这声叹息拖得又长又沉,尾音在寂静夜里打着转,闻者落泪。

  谢应危对着月亮变换各种叹气的调子,时而婉转,时而沉痛,时而百转千回,一声比一声幽怨。

  木床方向传来拳头砸在木板上的闷响,季骁忍无可忍猛地掀开薄被坐起身,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忍了又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话:

  “大哥!您要叹气回自己个屋里叹行不行?大半夜跑我屋也不说话就光叹气,那新娘子是您自个儿下令送走的,现在跑我这儿唉声叹气,我也变不出个大活人来啊!”

  窗边身影动了一下。

  谢应危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没好气地甩给季骁一个白眼:“你懂个屁。”

  季骁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又松开——

  打不过,这是硬伤。

  他认命地抓了抓头发:

  “好好好,我啥也不懂。可大哥,三更天了,您让我睡个整觉成不成?”

  谢应危忽然转过身,眼睛在黑暗里发亮。

  他刻意压低嗓音,显得有些神神秘秘的:

  “贤弟,你瞧为兄方才凭窗叹息的模样,可似那《西厢记》里思念崔莺莺的张生?三分忧郁,七分惆怅?”

  季骁把蒙头的枕头扯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像。”

  “那像什么?”

  “像村头王老五吃坏肚子蹲茅坑的样子,三分矫情,七分做作。”

  季骁一字一顿道。

  话音刚落,一个结实的拳头就砸在他脑门上,发出清脆的“咚”声。

  “你找死吗季骁。”

  “哎呦!实话还不让说了!”

  季骁痛呼一声,抱着头缩进被窝。

  谢应危气得在屋里转圈,衣襟都散开大半:

  “粗鄙!庸俗!简直是对牛弹琴!”

  他非但没走,反而几步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将季骁闷着头的被子一把掀开。

  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凑近些,眼睛在黑暗里亮得灼人,神态却有些扭捏:

  “老季,你说句实话,我长得咋样?”

  季骁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些。

  虽然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可这大半夜的……

  他喉咙发干:“大哥,咱俩关系是好,但不能是这种好……我、我喜欢女人。”

  “废话!老子也喜欢女人!”

  谢应危气得在他肩头捶了一拳,力道不轻。

  “我是问你,你觉得我这张脸,这副身板,到底咋样?”

  季骁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他。

  谢应危常年在外走动,肤色是健康的麦色。

  眉骨那道浅疤非但没破相,反添几分悍勇。

  五官生得端正,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如刀削。

  因着习武,肩膀宽阔,腰身精悍,是标准的猿背蜂腰。

  此刻只随意穿着件敞怀的粗布短打,结实的胸腹肌肉在月色下若隐若现,浑身都散发着山野般的蓬勃气息。

  只要不硬端着那些文绉绉的腔调,任谁看了都得赞一声英武儿郎。

  “这还用问?每次咱出去打劫,都有不少姑娘自愿跟您回寨子,是您自己说不能坏了飞云寨的规矩,才老大不小没个枕边人。”

  季骁实话实说。

  谢应危却皱起眉一脸不信。

  他低头打量自己摊开的手掌。

  指节粗大,掌纹深刻,虎口处覆着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手背上还有道寸长的浅疤,摸起来很是粗糙。

  他想起镇上见过的那些书生。

  一双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握笔的姿态都透着雅致。

  他们穿的是细棉或绸衫,走路时宽袖轻摆自带一股墨香。

  而他自己呢?

  他抬手摸了摸脸颊。

  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麦色,粗糙扎实,硬搓几下还因为干燥而有些刺痛。

  前寨主曾拍着他肩膀说好男儿不必拘泥这些,可他始终觉得肚里没有半点墨水终究算不得真正的体面人。

  他又想起白日轿中惊鸿一瞥。

  谢应危记忆里的楚斯年,已经被他自个儿的想象润色得面目全非。

  他记得那人穿着大红嫁衣坐在轿子里,具体模样其实很模糊,但谢应危愣是给补全了细节。

  头发丝儿都泛着柔光,浅色眼眸水汪汪含着泪,看人时睫毛像蝶翅般轻颤。

  皮肤定是雪白雪白的,碰一下就会留痕那种。

  他越想越觉得那人身子骨肯定弱。

  风一吹就晃,雨一打就倒,那腰细得他两只手就能掐过来。

  走山路?绝对不行!

  得用八抬大轿请着,锦缎垫子铺着,上下轿子都得有人搀扶,不然准要踩着衣摆摔着。

  谢应危甚至脑补出对方用细弱蚊蚋的嗓音说话,吃饭必定小口小口像雀儿啄食,说不定还会被粗粮噎着。

  这么个娇气包,合该养在深宅大院里,每日只需对月吟诗临风作画,手指头都不能叫粗活磨着。

  那样冰雪似的人儿,合该配个真正清俊文雅的读书郎。

  在窗明几净的书斋里一个抚琴一个烹茶,说些风花雪月的诗词,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红袖添香。

  而不是跟他这样满手老茧,浑身伤疤,连情诗都抄不利索的莽夫在一起。

  “唉——”

  想到此处谢应危又忍不住长叹一声,胸口闷得发慌。

  为何他偏生了这副人怨鬼怒的模样?

  季骁看着他这副模样简直哭笑不得。

  倒是没想到大哥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一把年纪了倒是为情所困。

  送走这尊大佛不容易,他任命抓过床头的旧外衫披上,耐着性子道:

  “大哥,您是不是想太多了?您是飞云寨大当家!咱们寨子名头响当当,方圆百里谁听了不敬畏三分?您想要什么,抢回来便是!就算拜过堂成了亲又怎样?咱们干的就是这行当!”

  “啧,说什么呢,粗俗!我看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强抢民女……那是下作行径!”

  季骁被他这话噎得半晌没出声。

  咱是山匪,读书到底有啥用啊!

  他瞪着眼前这位满口“仁义道德”的山匪头子,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他季骁好歹还认得几个大字,能看懂寨里往来的简单文书,到底谁更粗俗?

  “行,您清高。您就继续对着月亮叹气吧,我睡了!”

  季骁憋了半天终于憋出这么一句,扯过被子蒙头就睡。

  谢应危看着床上蜷成一团的季骁,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重新走回窗边,望着那轮明晃晃的月亮只觉得清辉冷冰冰,照得他心里空落落。

  野性的眉宇间竟难得染上一丝符合他强装书生的愁绪。

  只是这愁绪在他身上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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