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做客娄家

　　秋风渐起，四九城的风里已带上了几丝寒意。王石提着一只用蓝布包着的酒坛，走在去往娄家的路上。坛里装的是他亲手酿制、品质最佳的醉生梦死，以及另一坛药性温和、滋补养生的蛇胆药酒。此行，名为拜访，实为探路，兼有示警之意。

　　娄家住在西城一处闹中取静的四合院，高墙深院，气派不凡。只是朱漆大门上的门环略显暗淡，门口的落叶也无人清扫，透出几分萧索。

　　开门的还是那位老管家，见到王石，脸上露出恭敬中带着几分复杂的笑容：“王先生，您来了。老爷在书房等您，请随我来。”

　　穿过幽深的庭院，老管家低声提醒：“王先生，近来……老爷心情不大好，您多担待。”

　　王石微微颔首，心里有了数。

　　书房里，燃着檀香，烟气袅袅。娄半城坐在紫檀木书桌后，人比上次见面时清减了些，鬓角白发似乎也多了几根。他正看着一份报纸，眉头微锁，见王石进来，才放下报纸，脸上挤出惯有的、略显矜持的笑容：“王石小友，稀客啊。快请坐。”

　　“娄先生，叨扰了。”王石将布包轻轻放在桌上，在老管家奉茶后，也退出去关上了门。

　　寒暄几句，王石指了指那布包：“前些时日偶得些上好药材，试着酿了点酒。这是‘醉生梦死’，一坛；另有‘蛇胆药酒’，一坛。娄先生雅人深致，懂得品鉴，特送来请您尝尝。”

　　“醉生梦死？” 娄半城眼神一动，饶有兴致地解开蓝布，露出那造型古朴的白玉酒坛。他拿起其中一坛，拍开泥封一角，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中带着空灵药香的气息逸散出来，瞬间盈满书房。娄半城深吸一口气，眼中骤然爆发出夺目光彩，方才的郁气都消散了几分：“好！好酒！只闻其香，便知非同凡品！小友好本事！这‘醉生梦死’，老夫闻名已久，今日竟能得见！”

　　他迫不及待地取来两个白玉杯，亲自斟酒。酒液呈琥珀色，凝而不散，在玉杯中流转，竟有隐隐光晕。娄半城举起杯，先观其色，再闻其香，最后才小口抿入。酒一入口，他闭上眼睛，半晌，才长叹一声，脸上露出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似陶醉，似解脱，又似怅惘。

　　“好一个‘醉生梦死’！初时百味杂陈，如历人世悲欢；中段醇厚悠长，如品岁月沧桑；后味清冽回甘，竟有种洗尽铅华、如梦方醒之感！此酒……此酒已非俗物，近乎道矣！” 娄半城看着杯中残酒，感慨万千，“小友，如此厚礼，老夫受之有愧啊！”

　　“娄先生喜欢便好。机缘所得，与懂酒之人分享，方不负佳酿。” 王石淡淡一笑，也饮了一口。他酿的酒，自然知晓其妙。

　　几杯“醉生梦死”下肚，娄半城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些许，话也多了起来。他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看向窗外略显阴沉的天空，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虑：

　　“小友，不瞒你说，最近这心里，不太踏实啊。”

　　王石作倾听状。

　　“外面……风声越来越紧了。” 娄半城压低了声音，“公私合营是定局，这我知道，也支持。可有些事……不太对劲。以前的老关系，老交情，渐渐疏远了，有些人……唉。上面查账、开会、学习，越来越频繁。有些厂子里，对那些……嗯，成分不太好的，说话也越来越不客气了。”

　　他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仿佛在借酒驱散寒意：“我那点家底，你大概也知道。现在，反倒成了累赘。捐，捐不干净；留，留不踏实。整日里提心吊胆，就怕哪天……”他没说下去，但眼中深藏的恐惧，王石看懂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 王石也放下酒杯，声音平静，却带着某种分量，“娄先生，您见多识广，经历的风浪比我多。应该明白，这风，不是冲您一家来的，而是……大势。大势之下，个人如蝼蚁，唯有顺应，方可自保。”

　　娄半城身体微微一震，看向王石的眼神复杂：“小友的意思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王石缓缓道，目光直视娄半城，“娄先生，您这院子，这陈设，这做派……在当下，太扎眼了。”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凝一分：“我的建议是，能捐的，主动捐，姿态要低，态度要诚。能处理的产业，尽早处理，换成些……实在的，不起眼的。人前，更要低调，再低调。”

　　娄半城静静地听着，脸色变幻不定。他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身在其中，总还存着一丝侥幸。如今被王石如此直白地点破，如同醍醐灌顶，又像一盆冷水浇下。

　　良久，他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小友金玉良言，振聋发聩。是老夫……执迷了。这坛‘醉生梦死’，今日之后，便封存吧。这‘蛇胆酒’，老夫收下，定当时时自省。”

　　正说着，书房门被轻轻敲响，娄晓娥端着茶点走了进来。她气色尚可，但眉宇间也带着淡淡的忧虑，见到王石，强笑道：“石头来了，尝尝我做的枣泥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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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点心，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对娄半城说：“爸，刚才街道来人，说下个月又要开学习会，让您务必参加，还要……写思想汇报。”

　　娄半城手一抖，杯中酒洒出几滴。他稳住心神，对娄晓娥摆摆手：“知道了，你去忙吧。” 转头对王石苦笑：“你看，说来就来了。”

　　王石点点头，没再多说。有些话，点到即止。他起身告辞：“娄先生，世事如棋，步步为营。保重身体，静观其变。若有需要，可让大茂哥带话。”

　　娄晓娥送王石出门，走到院中，她终于忍不住，低声道：“石头，我爸他……会不会有事？我心里总不踏实。”

　　王石看着这位昔日的大小姐，如今的寻常妇人，温和道：“晓娥姐，放宽心。娄先生是明白人，知道该怎么做。你和许大哥，安安分分上班，带好磊磊，别掺和外面的事，就是最大的孝顺和安稳。记住，低调。”

　　娄晓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中忧虑未散，但多了几分坚定。

　　走出娄家深宅，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王石回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朱漆大门，心中暗叹。

　　虽说起风还要几年，现在就有蛛丝马迹了吗？不愧是创造偌大基业的人。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无人可挡。他能做的，也只是在这惊涛骇浪来临前，给这艘即将倾覆的巨轮上的人，提个醒，指条或许能靠岸的模糊方向。至于能否靠岸，何时靠岸，已非他所能掌控。

　　杯酒之间，已尽警示之责。接下来，唯有自求多福，各安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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