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跨国视频的夜晚》

　　波士顿时间晚上九点十七分，公寓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箱工作的嗡嗡声。

　　林暖暖盘腿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个接近完成的深海热液喷口可视化草图。她改动了下午的构图——从管状蠕虫幼虫的视角，转为更宏观的生态系统全景。画面上，巨大的热液烟囱矗立在深海平原上，喷涌出的“黑烟”向上弥漫，周围聚集着密密麻麻的奇异生物。光从左上角斜照下来，那是海面四千五百米之上、永远无法抵达的太阳，通过艺术处理被象征性地引入画面。

　　她画得很专注，笔尖在数位板上快速移动，调整着色彩层次和光影细节。但每隔十五分钟左右，她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墙上的钟。

　　九点二十。九点三十五。九点五十。

　　江辰还没回来。

　　他下午出门时说晚上要参加系里的一个学术沙龙，和几个博士后讨论近期一篇关于拓扑绝缘体的预印本论文。沙龙原定七点结束，但现在已经快十点了。

　　林暖暖知道这种学术讨论往往会超时——头脑被点燃时，谁会在意时间？她在北京工作时也经常如此，为了一个视觉方案和团队讨论到深夜。但知道是一回事，坐在这间陌生的公寓里等待，是另一回事。

　　十点零五分，她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下午的创作激情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冰箱里还有中午剩下的炒饭，但她没什么胃口。她走到窗边，望向街道。夜已深，路灯下的街道空荡荡的，偶尔有车驶过。对面咖啡馆已经打烊，招牌的灯熄了。

　　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茶几上，没有新消息。

　　林暖暖想起江辰出门前的话：“如果结束得晚，我给你发消息。”但他没有发。

　　理智告诉她，他可能只是讨论得太投入，忘了时间；或者手机静音，没看消息。但情感的另一面，那个刚到陌生城市一周、还未能完全建立安全感的自己，却忍不住想：他是不是觉得学术讨论比回家更重要？是不是已经适应了这种“实验室为家”的节奏，忘记了家里还有人在等？

　　她摇摇头，试图把这些念头甩开。太幼稚了，她想。他们都不是需要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的大学生了。各自有事业，各自有需要专注的时刻，这才是成年人的相处方式。

　　但念头一旦升起，就很难完全压下。

　　十点二十，门锁终于转动。

　　林暖暖从沙发上站起来，又觉得这样显得太刻意，于是重新坐下，假装继续看电脑屏幕。

　　江辰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文件夹。他穿着早上出门时那件浅灰色衬衫，袖口挽着，领带松开了些。眼镜后的眼睛有些红血丝，但精神看起来不错。

　　“抱歉，回来晚了。”他关上门，将文件夹放在玄关的小桌上，“讨论比预想中激烈，结束时已经九点半，又和两个同路的人边走边聊了一会儿。”

　　他的解释很自然，像是在陈述客观事实，而非道歉。林暖暖点点头：“没事，我也在忙。”她顿了顿，还是问，“吃饭了吗？”

　　“吃了点沙龙提供的三明治。”江辰脱下外套，“你吃过了？”

　　“嗯，中午的炒饭热了一下。”

　　对话停顿了几秒。江辰走到厨房，倒了杯水，然后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边，看着她：“草图完成了？”

　　“差不多了。”林暖暖把电脑屏幕转向他，“改成了全景构图，科学顾问说这样更适合用作项目主视觉。”

　　江辰端着水杯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认真看了会儿屏幕：“层次感很好。光源这样处理，既暗示了海面的存在，又不破坏深海的真实感。”

　　专业而准确的评价。一如既往。

　　“谢谢。”林暖暖说。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她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隔阂——不是争吵，不是冷淡，而是一种……节奏的错位。她在家里等了一晚上，构思了许多或担忧或委屈的情绪；而他沉浸在学术世界里，刚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思想碰撞，带着未褪的兴奋回家。两个人处在完全不同的心理频率上。

　　江辰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喝完水，放下杯子：“你今天……还好吗？”

　　“挺好的。”林暖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就是画图有点累。”

　　“那早点休息？”

　　“嗯。”

　　洗漱，关灯，躺下。和昨晚一样的流程，但气氛有些不同。黑暗中，林暖暖背对着江辰，睁着眼睛看窗帘缝隙里透进的微光。她能感觉到江辰平躺在一旁，呼吸平稳，但也没有很快入睡。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在回顾晚上讨论的某个论点，也许在构思明天实验的调整方案。他的大脑永远在运转，永远有一部分留在他的宇宙里。

　　而她，此刻被困在一个更琐碎、更感性的世界里。

　　“江辰。”她忽然开口，声音在黑暗中很轻。

　　“嗯？”

　　“我们这样……算是在一起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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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甚至有些无理取闹。但林暖暖控制不住。异国他乡的第一个礼拜，白天独自面对工作挑战，晚上独自等待——这种体验和她想象中的“新婚生活”不太一样。

　　江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侧过身，面对她的后背：“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林暖暖把脸埋进枕头，“就是觉得……我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好像还是各过各的。你忙你的研究，我忙我的项目。交集只有早餐和睡前。”

　　她说出来了。说出来后，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为情——像是个索求关注的孩子。

　　江辰没有立刻回答。她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我明白了。”他说。

　　三个字，没有辩解，没有解释，只是陈述一个认知结果。典型的江辰式回应。

　　林暖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忍不住转头看他。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你明白了什么？”她问。

　　“明白了你的感受。”江辰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你认为我们的共同时间不足，互动质量不够，没有达到你对‘一起生活’的预期标准。”

　　他又在分析问题了。林暖暖有些哭笑不得：“我不是在提要求，江辰。我只是……在表达感受。”

　　“感受是需求的外显。”江辰逻辑严密，“你感到孤独和失落，是因为对陪伴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而我没有意识到这个需求，是因为我的认知重点还停留在‘物理空间共享即解决异地问题’的层面。”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我错误地假设，只要我们住在同一个房子里，你的情感需求就会自动得到满足。这是认知偏差。”

　　林暖暖静静地听着。黑暗中，他的声音像一条冷静的河流，平稳地流淌过她的不安。

　　“那……怎么办？”她轻声问。

　　江辰又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说：“我需要调整时间分配。学术讨论可以参加，但需要设定明确的结束时间。如果预计超时，应该提前沟通。晚上回家后，需要有一个‘切换模式’的过渡，让注意力从工作转移到家庭互动。”

　　他说得像在制定实验方案。但不知为何，林暖暖觉得心里那块淤堵的地方，开始松动。

　　“你不觉得……这样太刻意了吗？”她问，“感情不应该是自然而然的吗？”

　　“自然是结果，不是过程。”江辰回答，“任何稳定系统的维持都需要能量输入和机制设计。感情系统也一样。”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不认为‘刻意’是贬义词。刻意关注，刻意理解，刻意调整——这些是重视的表现。”

　　林暖暖忽然想起大学时，他为了给她讲明白一个物理概念，会提前准备好几个不同角度的解释方案。那时的他也是“刻意”的，而那种刻意，曾让她怦然心动。

　　时间流转，场景变换，但有些本质的东西，似乎从未改变。

　　“江辰，”她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手，握住，“如果我刚才没说出来，你会一直意识不到吗？”

　　“可能会晚一些意识到。”江辰诚实地说，“但应该还是会。因为你的情绪状态会通过其他信号传递——比如对话频率变化，比如晚餐菜品的减少，比如……”他想了想，“比如你给绿萝浇水的力度。”

　　林暖暖忍不住笑了：“这你都能观察到？”

　　“数据采集是分析的前提。”江辰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直接沟通效率更高。所以，谢谢你说出来。”

　　他的手很暖，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林暖暖握紧了些。

　　“那我以后……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

　　“最好如此。”江辰说，“我的情感识别算法还有优化空间，需要清晰的输入信号。”

　　“江老师，你这样说话，会让人觉得你在用科研态度对待感情。”

　　“我就是在用科研态度对待感情。”江辰坦然承认，“因为感情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研究课题之一。值得最严谨的方法和最认真的投入。”

　　林暖暖的心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翻过身，面对他。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温热。

　　“那江研究员，你现在的初步结论是什么？”她轻声问。

　　江辰似乎真的思考了几秒。

　　“结论一：物理空间的接近是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他缓缓说道，“结论二：共同生活需要建立新的互动协议，包括时间分配、沟通频率和注意力切换机制。结论三……”他停顿了一下，“我享受和你共处同一空间的感觉，即使各自工作，也能感受到一种……背景性的安定感。但我也意识到，这种感受需要双向确认才能成立。”

　　他说得很慢，像在口述一篇论文的结论部分。但每个字都敲在林暖暖心上。

　　“背景性的安定感。”她重复这个词，“就像……白噪音？”

　　“类似。”江辰说，“不是需要时刻关注的焦点，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有稳定系统的作用。”

　　林暖暖懂了。就像她画画时，知道他在书房看书，那种感觉。就像他做实验时，知道她在家里改稿，那种感觉。不是互动，是存在。存在即安慰。

　　但只有存在，不够。还需要互动，需要交叉，需要确认彼此的存在不仅仅是物理事实，更是情感现实。

　　“江辰，”她往他怀里靠了靠，“我们定个协议吧。”

　　“什么协议？”

　　“每天晚上，不管多晚，至少要有十五分钟的‘非功能对话’时间。”林暖暖说，“不聊工作，不聊家务，就聊……随便什么。你今天看到的一朵奇怪的云，我中午吃到的味道奇怪的沙拉，什么都行。”

　　江辰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说：“可以。但需要定义‘非功能对话’的具体范围，避免模糊地带产生执行偏差。”

　　林暖暖笑了：“江老师，你不用现在就制定细则。我们先试行，有问题再调整。”

　　“好。”江辰接受了这个建议，“试行期多久？”

　　“一周？”

　　“同意。”

　　协议达成。黑暗中，两人都安静下来。窗外的城市声音遥远而模糊。

　　“江辰，”林暖暖忽然想起什么，“你今天看到奇怪的云了吗？”

　　“没有。实验室没有窗户。”江辰如实回答，“但我中午吃到了一个味道很奇怪的三明治，里面有一种紫色的酱料，味道介于甜菜根和化学试剂之间。”

　　林暖暖笑出声：“这算非功能对话吗？”

　　“算。”江辰说，“描述非必要感官体验，符合定义。”

　　“那你以后不要吃那个三明治了。”

　　“已经列入黑名单。”

　　简单的对话，没什么深意，但林暖暖感觉心里的那块淤堵彻底消失了。原来她要的并不是时时刻刻的浓情蜜意，而是这种——我愿意为你调整我的算法，你愿意为我表达那些琐碎感受——的相互性。

　　“江辰，”她轻声说，“晚安。”

　　“晚安。”

　　这一次，两个人都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林暖暖在熟悉的煎蛋香气中醒来。她走到厨房，看见江辰站在灶台前，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拿着手机。

　　“你在看什么？”她揉着眼睛问。

　　“设定闹钟。”江辰头也不回，“晚上七点四十五，学术沙龙的结束提醒。如果超时，八点整会再响一次，提醒我该发消息了。”

　　林暖暖愣了一下，然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真的在调整他的“算法”。

　　早餐时，江辰忽然说：“我今天会经过查尔斯河畔，如果看到奇怪的云，拍照发你。”

　　“好啊。”林暖暖笑着点头，“我也会把我中午的沙拉拍照发你，让你评价一下看起来正不正常。”

　　“可以。”

　　简短的对话，但两人对视时，眼睛里都有了笑意。

　　那天晚上，江辰六点五十就回来了。林暖暖的草图已经完成并发给项目组，正在等反馈。两人一起做了晚饭，吃完后，江辰主动收拾了厨房。

　　八点整，他走到沙发边坐下：“现在开始非功能对话时间？”

　　林暖暖放下手机，认真地看着他：“好。你先说。”

　　江辰想了想：“今天路过河边，确实看到了奇怪的云。积云层叠成了一种类似分形结构的样子，我拍了照，但手机镜头分辨率不够，拍不出细节。”

　　他打开手机相册，给林暖暖看。照片上，天空中的云朵层层叠叠，确实有种奇妙的几何感。

　　“像你之前给我看过的那个……曼德博集合？”林暖暖问。

　　“类似，但更随机。”江辰说，“自然界的分形和数学分形的区别在于……”

　　他开始讲解，林暖暖听着，偶尔提问。十五分钟很快过去。

　　“该你了。”江辰说。

　　林暖暖想了想：“我今天发现，楼下咖啡厅的老板养了一只猫，是只橘猫，特别胖。我画画时它就在窗台上晒太阳，一晒就是一下午。老板说它叫‘教授’，因为总是摆出一副思考人生的样子。”

　　她拿出手机，给江辰看今天偷拍的猫照片。胖橘猫瘫在窗台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确实有种哲学家的慵懒感。

　　江辰看着照片，嘴角微扬：“猫的熵增速度似乎比一般生物更快。”

　　“什么意思？”

　　“意思是，它看起来特别擅长无所事事。”

　　两人都笑了。

　　简单的十五分钟。聊云，聊猫，聊中午吃的三明治到底有多难吃。没有什么深刻的主题，但林暖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由这些琐碎的、无用的、却真实共享的瞬间构成的生活。

　　那天深夜，当两人再次躺下时，林暖暖不再感到隔阂。她知道明天江辰可能还会晚归，她可能还会独自工作一整天。但没关系。

　　因为他们有了一套新的协议，一个彼此都认可的沟通频率。也因为她知道，在那片他深潜的学术海洋里，他依然会记得抬头看看天空中的云；在她描绘的深海世界中，她也会留意窗台上晒太阳的猫。

　　然后，在夜晚降临的时候，他们会把这些琐碎的观察，变成十五分钟的、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语言。

　　这就是他们的“一起生活”——不是时时刻刻的并肩，而是在各自深潜的间隙，浮出水面，交换一口新鲜空气。

　　然后再次下潜，知道对方就在同一片海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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