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擂台上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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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凡赶到货场时,天刚蒙蒙亮。

  货场在城西郊区,紧挨着王大力的拆车场,原本是一片废弃的堆料场,地面坑洼不平,到处是碎石和杂草。平时没什么人来,但今天,场子两边站满了人。

  左边是虎哥带的合作社工人,二十多号人,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装,手里拿着撬棍、铁锹,站成一排。右边是赵老六的人,十几个混混,穿得流里流气,有的叼着烟,有的手里拎着钢管。

  双方隔着二十多米对峙,空气里火药味浓得呛人。

  场子中间停着三辆卡车,车上装满了打包好的废钢。那是王大力今天准备运往合作社的第一批货。

  但现在,卡车被拦住了。

  赵老六的外甥——那个叫黄毛的小子,正靠在第一辆卡车的车头上,嘴里叼着烟,斜眼看着虎哥。

  “虎哥,这么巧啊?”他吐了个烟圈,“这大早上的,带这么多人来遛弯?”

  虎哥没接他的茬。

  他走到卡车前,看了看车头——挡风玻璃上被人用红漆喷了个歪歪扭扭的“x”,车门上也被划了几道痕。

  “谁干的?”虎哥问得很平静。

  “什么谁干的?”黄毛装傻,“这破车本来就长这样吧?”

  他身后那几个混混哄笑起来。

  虎哥没笑。

  他走到黄毛面前,两人距离不到一米。

  “黄毛,”虎哥声音不高,但很沉,“我跟你舅打过交道。当年我在城南混的时候,他还得叫我一声虎哥。你算什么东西,在这儿跟我耍横?”

  黄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但他很快又咧开嘴:“虎哥,那是以前。现在这城西,是我舅说了算。你们合作社想来这儿抢食,也得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怎么问?”虎哥盯着他。

  黄毛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

  “简单。”他说,“要么,你们现在掉头回去,这车货留下。要么……”

  他顿了顿,从身后抽出一根钢管,在手里掂了掂。

  “咱们就按道上的规矩来。”

  场子里的气氛一下子绷紧了。

  合作社这边,工人手里的撬棍握紧了。赵老六那边,混混们往前凑了凑。

  眼看着就要动手。

  就在这时,虎哥忽然笑了。

  笑得很突兀。

  “道上的规矩?”他重复了一遍,“黄毛,你知道道上的规矩是什么吗?”

  黄毛愣了一下:“什么?”

  “道上的规矩,不是谁人多,谁家伙硬,谁就赢。”虎哥说,“是讲‘道理’。”

  “道理?”黄毛嗤笑,“虎哥,你他妈跟我讲道理?”

  “对。”虎哥很认真,“咱们这行,收废品的,道理就是——谁懂货,谁能把货分清楚,把货卖上价,谁就有道理。”

  他转过身,指着场子角落那堆废料。

  那是货场平时堆放杂料的地方,各种废铁、废铜、废铝、废塑料混在一起,乱七八糟堆成小山。因为品类太杂,分拣麻烦,一直没人动。

  “看到那堆料了吗?”虎哥说,“咱们按老规矩,摆个擂台。”

  “擂台?”黄毛皱眉。

  “对。”虎哥走到那堆料前,“双方各派一个人,比‘徒手分拣混合废料’。限时三十分钟,看谁分得准,分得快,分得干净。赢的人,今天这车货,还有往后这货场的路,畅通无阻。输的人,滚蛋。”

  黄毛和身后的混混们互相看了看。

  “虎哥,你他妈逗我?”黄毛笑了,“比这个?我们这儿有干了二十年的老师傅,你比得了?”

  “比不比得了,比了才知道。”虎哥说,“怎么,不敢?”

  “谁他妈不敢!”黄毛被激到了,“行!就按你说的来!但我们得先说好——分拣的标准怎么算?”

  “简单。”虎哥说,“那堆料里,主要有六类:紫铜、黄铜、铝、不锈钢、碳钢、塑料。每分出一类,单独堆放。三十分钟后,称重,看各类分出的重量和纯度。重量大、纯度高的赢。”

  黄毛想了想,觉得没问题。

  他转身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说:“老张,你上。”

  那老头走出来,瘦小,背有点驼,但手上全是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一看就是干了一辈子的老回收。

  他是赵老六手底下分拣技术最好的老师傅,外号“鹰眼”,据说能在十米外看出铜的纯度。

  老张走到料堆前,蹲下身,开始挑拣。

  他没用什么工具,就一双手。动作不快,但很稳。拿起一块料,看看颜色,掂掂重量,敲敲声音,然后扔到对应的堆里。

  “紫铜一块。”

  “黄铜。”

  “这是铝。”

  他一边分,一边念叨。

  周围赵老六的人开始喝彩。

  “张师傅牛逼!”

  “看那手速!”

  “姜还是老的辣!”

  虎哥这边,工人们有些紧张。

  他们知道老张的名声。这老头在城西分拣废料,从来没出过错。

  “虎哥,咱们谁上?”李强低声问。

  虎哥没回答。

  他把身上的工装脱下来,递给李强。

  然后卷起袖子,走到料堆的另一边。

  “我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合作社这边的人。

  虎哥?他不是打手出身吗?打架在行,分拣废料?

  “虎哥,你……”李强想说什么。

  虎哥摆摆手。

  他蹲下身,没有像老张那样一块一块挑。

  而是先围着料堆转了一圈。

  一边转,一边看。

  看得很仔细。

  三分钟后,他停下来。

  然后,他开始分拣。

  但方法跟老张完全不一样。

  老张是靠经验——看颜色,听声音,掂重量。

  虎哥也看颜色,也掂重量,但他手里多了个小东西——一个巴掌大的手持式光谱分析仪。

  那是苏晴昨天刚给他配的,说是合作社技术团队的“标准装备”。

  虎哥拿起一块暗红色的金属料,用光谱仪扫了一下。

  屏幕显示:cu: 99.2%, Zn: 0.3%, 其他: 0.5%

  “紫铜,高纯度。”

  他把料扔到紫铜堆里。

  又拿起一块黄色金属料,扫描。

  cu: 62.1%, Zn: 36.8%, 其他: 1.1%

  “黄铜,六四黄。”

  扔到黄铜堆。

  接着是一块银白色金属料。

  Fe: 71.2%, cr: 18.5%, Ni: 8.3%, 其他: 2.0%

  “不锈钢,304。”

  扔到不锈钢堆。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

  光谱仪扫一下,一秒出结果,然后分类。几乎不用思考。

  老张那边,分拣速度本来不慢。

  但跟虎哥一比,就显得慢了。

  因为老张每块料都要看、要掂、要敲,有时候还要用锉刀锉一下看断面。

  虎哥不用。

  他只需要“扫一下”。

  三十分钟,时间过半。

  虎哥这边的分拣堆,已经初具规模。紫铜一堆,黄铜一堆,铝一堆,不锈钢一堆,碳钢一堆,塑料一堆。每一堆都分得很清楚,没有混料。

  老张那边,也分了几堆,但有的堆里明显混了其他料——紫铜堆里有几块黄铜,铝堆里混了几块不锈钢。

  而且老张开始出汗了。

  眼睛看久了,有点花。手也累了,动作慢下来。

  虎哥这边,速度一直很稳定。

  他甚至有空抬头看看老张那边,然后摇摇头。

  “张师傅,”虎哥忽然开口,“你左边那块,不是铝,是镀锌铁皮。你听声音——铝的声音脆,铁皮声音闷。”

  老张愣了一下,拿起那块料,仔细看了看,又敲了敲。

  脸色变了。

  他默默把那块料从铝堆里拿出来,扔到碳钢堆里。

  周围赵老六的人,喝彩声小了。

  他们看出来,老张好像……落下风了。

  时间还剩最后五分钟。

  虎哥已经基本分完了。

  他开始检查自己分的堆,把里面偶尔混进去的杂质挑出来。

  老张那边,还有一小半料没分。

  老头急了,动作开始乱。

  “时间到!”

  虎哥喊了一声。

  两人同时停手。

  场子里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那两堆分拣好的料。

  虎哥这边,六堆,整齐,干净。

  老张那边,也是六堆,但有的堆大小不均匀,有的堆里明显混着其他颜色。

  “称重吧。”虎哥说。

  李强带着几个工人,搬来两台台秤。

  一称重,结果很快出来。

  紫铜:虎哥这边23.5公斤,纯度99%以上;老张那边21.2公斤,纯度大概98%,里面混了几块黄铜。

  黄铜:虎哥38.7公斤,老张35.1公斤。

  铝:虎哥15.6公斤,老张12.8公斤,里面混了不锈钢和铁。

  不锈钢:虎哥28.9公斤,老张25.4公斤。

  碳钢:虎哥102.5公斤,老张98.7公斤。

  塑料:虎哥31.2公斤,分了三类——pEt、hdpE、pp;老张28.5公斤,没分类,混在一起。

  重量上,虎哥全面领先。

  纯度上,虎哥完胜。

  老张站在那里,看着秤上的数字,脸白了。

  他干了三十年,从来没在分拣上输过。

  今天,输了。

  输给一个他以前瞧不上的“打手”。

  “这……这不算!”黄毛突然叫起来,“他用仪器!作弊!”

  虎哥转头看他:“作弊?黄毛,咱们刚才说规矩的时候,说了不能用工具吗?”

  黄毛噎住了。

  确实没说。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虎哥走到黄毛面前,“还靠眼睛看,耳朵听,手掂?那叫经验,不叫技术。经验会错,技术不会错。”

  他指着那台光谱仪:“这东西,合作社每个分拣站都配了。为什么?因为我们要的是准确,是标准,是不出错。你们还在凭感觉分货的时候,我们已经用数据说话了。”

  黄毛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身后那些混混,也蔫了。

  老张走到虎哥面前,看着那台光谱仪。

  “虎哥,”老头声音有点颤,“这玩意儿……真这么准?”

  “准。”虎哥把仪器递给他,“张师傅,你试试。”

  老张接过仪器,走到料堆前,拿起一块他刚才不确定的料,扫了一下。

  屏幕显示成分。

  老头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然后,他叹了口气。

  “我输了。”他说得很坦然,“输得不冤。”

  他转身,看向黄毛:“黄毛,回去吧。跟六爷说,这活儿,咱们干不过人家。”

  黄毛脸色铁青。

  但他看了看虎哥身后那二十多个工人,又看了看自己这边已经泄了气的混混。

  最后,咬牙:“我们走!”

  赵老六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货场里,只剩下合作社的人。

  工人们欢呼起来。

  “虎哥牛逼!”

  “科学就是力量!”

  “看他们还敢不敢拦路!”

  虎哥没笑。

  他走到卡车前,摸了摸挡风玻璃上那个红“x”。

  “把车洗洗。”他对李强说,“然后,送货。”

  “好嘞!”

  工人们开始忙碌。

  虎哥走到一边,拿出手机,打给陈凡。

  电话接通。

  “凡哥,解决了。”虎哥说,“货马上送出去。”

  电话那头,陈凡沉默了几秒。

  然后说:“好。辛苦了。”

  “凡哥,”虎哥顿了顿,“那个老张,走的时候说想买台光谱仪。我答应了,按成本价给他。”

  “可以。”陈凡说,“技术这东西,藏着掖着没用。越多人会用,行业才能越好。”

  电话挂断。

  虎哥收起手机,看向远处。

  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照在货场上,把那堆分拣好的废料照得闪闪发亮。

  那些在别人眼里是垃圾的东西,在懂的人手里,是资源,是钱,是生活。

  也是道理。

  最硬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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