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按下的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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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西行业协会的第一次正式会议,是在暴雨预警发布的第二天下午开的。

  地点还在周建国的院子,但气氛和三天前完全不一样了。

  三天前,大家是迷茫的、试探的、带着点希望的。

  今天,是争吵的、对峙的、谁也不服谁的。

  院子里坐了三十多号人,比上次多了七八个——有些是听说要成立协会,自己找上门来的;有些是周建国他们又拉来的。椅子不够坐,后来的就蹲在墙根,或靠在三轮车上。

  孙老板打印出来的章程草案,厚厚一摞,在每个人手里传阅。每翻一页,就有人嚷起来:

  “这条不行!会费按营业额1%交?我一个月做二十万生意,就要交两千?太贵了!”

  “那你说交多少?按人头交?我这边就我和我老婆两个人,老郑那边十几号人,不公平!”

  “还有这条——统一收购指导价。怎么统一?我站点在街口,房租贵,成本高,按统一价收,我不亏死了?”

  “你不就是想加价吗?你加价,别人不加,货都跑你那儿去了,我们喝西北风?”

  吵得最凶的是价格条款。

  章程草案里建议,协会成员对外收购废品,按“江城再生资源价格指数”的指导价上下浮动5%以内。销售给下游客户时,按协会统一谈判的价格执行,禁止恶意压价竞争。

  老郑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价格不能统死!”他拍着大腿,“我收的货好,我就该卖高价!你收的货差,你就该卖低价!统一定价,不是保护落后吗?”

  孙老板推了推眼镜:“郑老板,不是统一定价,是统一价格区间。好货可以卖到区间上限,差货只能卖到区间下限。但你不能为了抢生意,把好货当差货卖,扰乱市场。”

  “那我怎么知道别人的货是好是差?”老郑瞪眼。

  “所以要有质检标准。”孙老板指着草案,“协会成立质检小组,定期抽查成员站点的货。质量评级分Abc三等,对应不同的价格区间。”

  “谁当质检小组?你吗?”老郑冷笑,“孙老板,你站点生意可不怎么样。”

  孙老板脸红了:“你……”

  “都别吵了!”周建国站起来,声音都喊哑了,“咱们今天是来定规矩的,不是来吵架的!”

  “那你说怎么定?”有人嚷。

  周建国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看向陈凡。

  陈凡坐在院子角落里,一直没说话。

  他身边坐着刘红梅和王大力。刘红梅在抽烟,王大力在玩打火机,啪嗒,啪嗒,火焰一明一灭。

  “陈老板,”周建国求助似的说,“您给说句话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陈凡。

  陈凡站起身。

  他没走到中间,就站在角落里。

  “各位老板,”他开口,声音不大,但院子里安静下来,“章程是你们自己的章程,规矩是你们自己的规矩。我今天来,不是来定规矩的,是来送样东西的。”

  他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周建国。

  周建国接过来,翻开。

  是一份《城西区再生资源诚信经营公约》草案。

  只有三页纸。

  第一页是基本原则:诚信经营、公平交易、质量为本、合作共赢。

  第二页是具体承诺:不欺行霸市、不恶意压价、不掺假使假、不拖欠货款。

  第三页是违约处理:第一次警告,第二次罚款,第三次清退出协会,并通报全行业。

  很简单,很直白。

  没有会费条款,没有价格区间,没有复杂的质检流程。

  只有最基础的、做人做生意的底线。

  周建国看完,抬头:“陈老板,这……这太简单了吧?”

  “简单才好执行。”陈凡说,“复杂的规矩,定了也守不住。不如先定几条大家都认可、都能做到的底线。守住了底线,再谈发展。”

  他把目光投向刘红梅和王大力。

  “红梅姐,王老板,”他说,“这份公约,你们来给大家讲讲。”

  刘红梅掐灭烟,站起来。

  王大力也收起打火机,跟着站起来。

  两人走到院子中间。

  “各位,”刘红梅开口,声音沙哑但清晰,“我跟王大力,一个在城西干了二十年,一个在城西干了八年。赵老六什么德行,我们都清楚——压价、盘剥、耍手段、放黑火。”

  她环视一圈:“今天我们坐在这里,不是来选第二个赵老六的,是来定一个规矩,让往后这行,能干得下去,能干得像个人。”

  王大力接过话:“公约就三条——不欺负人,不坑人钱,不做假货。这三条,做不到的,现在就可以走。做得到的,留下来,按手印。”

  老郑皱眉:“按手印?按了手印就得守?”

  “对。”王大力盯着他,“按了手印,就是立了誓。往后谁违反,全城西都知道他不是个东西。”

  “那谁监督?”有人问。

  “大家互相监督。”刘红梅说,“你看到我掺假,你可以举报。我看到你压价,我也可以举报。证据确凿,协会处理。”

  “那要是协会处理不公呢?”

  “那就退会。”刘红梅说得很干脆,“协会不是衙门,来去自由。但退会了,就别想再享受协会的好处——统一谈价、信息共享、技术支持,这些都没有。”

  院子里又响起议论声。

  这次的声音小了些,更多的是思考。

  孙老板推了推眼镜:“我赞成。先定底线,再求发展。复杂的章程可以慢慢完善,但诚信的底线,必须现在就立起来。”

  周建国看看左右:“那……咱们投票?同意这个公约的,举手。”

  他先举起手。

  孙老板举起手。

  接着是几个年纪大的老板,他们经历过最混乱的时候,知道没规矩的苦。

  陆陆续续,手举起来一半。

  老郑没举手,他还在犹豫。

  他旁边一个年轻的老板——姓赵,三十出头,站点不大,但脑子活——也没举手。

  “郑叔,”小赵低声说,“这公约,听起来是好,但真执行起来,咱们那些‘灵活’手段,可就使不出来了。”

  老郑嗯了一声。

  他所谓的“灵活”手段,就是在货里掺点水、加点杂,或者压压散户的价。一年下来,能多挣个几万。

  要是守这公约,这几万就没了。

  刘红梅看到了他们的犹豫。

  她走到老郑面前。

  “老郑,”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守规矩吃亏,不守规矩占便宜。”

  老郑没吭声。

  “但你想过没有,”刘红梅盯着他,“你能占便宜,是因为别人守规矩。如果大家都不守规矩,你占谁的便宜?”

  她指了指院子里的其他人:“你今天压老李的价,明天老李就去压老王的价。后天老王没生意了,就来抢你的客户。最后结果是什么?是所有人都挣不到钱,所有人都互相坑。”

  她顿了顿:“赵老六在的时候,城西这行,一年比一年难干。为什么?因为没规矩,因为人人都在坑人,最后坑的都是自己。”

  老郑低着头,抽烟。

  烟雾缭绕里,他的脸显得很模糊。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

  “红梅,你说得对。”他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我老郑干了二十多年回收,从蹬三轮开始,到今天有个小站。我挣的每一分钱,都是辛苦钱。我不想再跟赵老六那样,靠坑人发财。”

  他举起手。

  “这公约,我同意。”

  小赵看看老郑,又看看其他人。

  最后一咬牙,也举起了手。

  院子里,手举起来一大片。

  周建国数了数——三十一个人,举手的二十四个,超过七成。

  “好!”他大声说,“超过七成同意,公约通过!”

  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公约正本——红纸黑字,写得很清楚。

  又拿出印泥盒,放在院子中间的桌子上。

  “愿意加入的,来签名,按手印。”

  孙老板第一个走过去。

  他拿起笔,在签名处工工整整写下自己的名字:孙明理。

  然后伸出大拇指,在印泥里重重一按,再重重按在名字旁边。

  一个鲜红的手印。

  周建国第二个。

  他的手有点抖,但按得很实。

  接着是老郑。

  他手糙,指纹深深浅浅,按下去像朵梅花。

  一个,两个,三个……

  二十四个人,排着队,签名,按手印。

  那些手,粗糙的,皲裂的,有伤疤的,有老茧的。

  那些手印,鲜红的,深深的,印在红纸上。

  像一片红色的花海。

  陈凡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

  他想起了合作社成立那天,也是这样的红手印。

  只是那时,手印按在入股协议上。

  今天,手印按在诚信公约上。

  但意义一样——都是人心凝聚的开始。

  都是秩序建立的开始。

  最后一个人按完手印,周建国把公约举起来。

  红纸上,密密麻麻的签名和手印。

  “从今天起,”他声音有点哽咽,“咱们城西的回收行业,有新规矩了!”

  院子里响起掌声。

  不热烈,但很踏实。

  刘红梅走到陈凡身边。

  “陈老板,”她低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来当这个老大。”刘红梅说,“你要是来了,这公约,就成了你的规矩。现在这样,是他们自己的规矩。自己的规矩,才会真守。”

  陈凡点点头。

  他看向院子里那些人。

  他们围着那张红纸,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脸上有光。

  那是一种久违的、当家做主的光。

  王大力走过来,递给陈凡一支烟。

  陈凡摆摆手。

  王大力自己点上,深吸一口。

  “陈老板,”他说,“环保局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在调查。”陈凡说,“但纵火案破了,赵老六进去了,压力小了一些。我估计,下周会有结论。”

  “那就好。”王大力吐出一口烟,“拆车场封一天,我损失一万多。再封下去,真要撑不住了。”

  “再等等。”陈凡说,“快了。”

  正说着,孙老板走过来。

  “陈老板,”他推了推眼镜,“公约定下来了,下一步,我们想请您合作社派技术员过来,给我们做标准化培训。另外,价格指数网站,我们能不能直接链接?”

  “可以。”陈凡说,“培训的事,我让苏晴安排。价格指数网站,你们可以免费使用,但数据要及时反馈——你们收的货,什么价,要录入系统,这样指数才更准。”

  “明白!”孙老板点头,“我们一定配合。”

  雨开始下了。

  先是几滴,然后渐渐密起来。

  周建国赶紧让人把公约收进屋里。

  “各位,散会了!都回去吧,路上小心!”

  人们陆续离开。

  陈凡也准备走。

  刘红梅叫住他。

  “陈老板,”她说,“雨这么大,那些散户的货……”

  陈凡看向窗外。

  雨幕如织。

  他想起了那些露天堆放废品的散户——老李头,王家洼的老人,还有那些昨天刚卖了货、今天又攒了一点的散户。

  他们的货,堆在院子里,淋雨了,就贬值了。

  “红梅姐,”陈凡说,“合作社的共享仓储,还有多少空位?”

  “至少能放五百吨。”刘红梅说,“但那是合作社成员的……”

  “从今天起,对城西所有散户开放。”陈凡说,“免费寄存,雨停了再拉走。优先老人和困难户。”

  刘红梅看着他,看了几秒。

  然后笑了。

  “陈老板,”她说,“你这人,心太软。”

  “不是心软。”陈凡摇头,“是知道他们的难。”

  他拿出手机,在合作社内部群和刚建的城西协会群里,同时发布通知:

  “因暴雨预警,合作社所有室内仓储,免费向成员开放应急。非成员也可申请,优先老人和困难户。联系电话:……”

  又给虎哥发了条语音:

  “虎哥,组织应急车队,去城西接散户的货。能拉多少拉多少,全部免费寄存。”

  信息发出去,很快就有了回复。

  有感谢的,有询问的,有报名的。

  陈凡收起手机,看向窗外。

  雨越下越大。

  但有些人心里,开始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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