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冬狩

　　张明远说要亲自带人再上阴山，并非虚言。次日拂晓，当寒霜还凝结在枯草之上，他已披上厚重的皮裘，带着一队由士卒、工匠和自愿参与的青壮组成的队伍，顶着刺骨的寒风，再次踏上了前往阴山的路。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再是那难以企及的、用于冶炼的优质煤炭，而是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

　　队伍深入积雪覆盖的山林。张明远亲自挥舞着斧头，与众人一同砍伐那些枯死的树木、灌木。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府主，而是队伍中体力最好、动作最娴熟的伐木工之一。汗水从他额角渗出，瞬间在眉毛和鬓角结成了白霜。

　　“将军，这些枝桠不经烧，烟还大……”一个年轻士卒看着砍下的杂乱枝条，有些气馁。

　　“聚少成多，积弱为强！”张明远抹了把汗，呵出团团白气，“一根树枝点燃不了炉灶，一百根、一千根就能！记住，我们现在不是在追求最好的，而是在收集所有能用的！”

　　在他的带动下，所有人的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他们不仅砍伐枯木，还收集一切可以燃烧的杂物——掉落在地的松针、干枯的野草、甚至是一些富含油脂的灌木根茎。队伍如同梳子一般，将一片片山林中所有潜在的燃料搜刮一空。

　　同时，煤矿那边也传来了并非捷报，却也算是一线希望的消息。在工造司不计代价的挖掘下，他们终于在更深层找到了一种质地疏松、燃烧值不高，但储量巨大、易于开采的褐煤。这种煤无法用于冶炼，烟尘也大，但用于取暖，却比木柴耐烧得多！

　　“快！组织人手，全力开采这种褐煤！优先供应城内民居和军营！”张明远接到消息，立刻下令。尽管知道这种煤燃烧产生的烟雾可能对健康不利，但在冻死与呛咳之间，他们别无选择。

　　另一方面，由陈琛带领的“寻盐队”再次出发了。

　　这一次，他们吸取了教训，携带了更多的补给和护卫，并且广泛询问那些久居河套或来自草原各部的长者。一位归附的匈奴老祭司提供了一条关键线索：在河套平原北部，靠近黄河故道的一片洼地里，某些特定年份水位下降后，洼地边缘会析出一种白色的结晶，牲畜偶尔会去舔舐。

　　陈琛立刻带人转向北方。在冰天雪地中艰难跋涉数日后，他们终于找到了那片巨大的洼地。此时洼地大部分区域已经封冻，但在一些背风向阳的岸边，他们果然发现了一层薄薄的、带着土腥味的白色晶状物。

　　经过随行匠人的简单熬炼和尝试，得到的盐虽然依旧带着土味，颜色也不够洁白，但那股要人命的苦涩和硝石的刺激感却大大减轻了！

　　“是碱盐！虽然品质低劣，但比硝盐好太多了！”陈琛激动得几乎落泪，立刻派人以最快速度将第一批粗炼的碱盐送回逐鹿城。

　　当这略带土黄色、却不再苦涩难当的碱盐被分发下去时，它所带来的人心提振效果，甚至超过了当初找到硝盐。人们小心翼翼地品尝着那一点点咸味，仿佛在品尝着琼浆玉露。尽管依旧短缺，但至少，他们看到了摆脱那致命苦涩的希望。

　　然而，资源的极度匮乏，依然在持续考验着《共守规约》的韧性。

　　围绕着新开采的褐煤和碱盐的分配，新的纠纷层出不穷。一个负责分配燃料的小吏，被发现在夜间偷偷将几筐褐煤运回自己家中，事情败露后，引发了众怒。

　　按照《规约》，贪墨公用物资，当杖责并罚没家产。但当执法队要将那小吏拖出行刑时，他的家人和同乡却围了上来，哭诉着冬日难熬，声称小吏只是一时糊涂，请求宽恕。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负责执法的军官厉声喝道，“今日饶了他，明日就有十人百人效仿！这规矩还要不要了？！”

　　“可这煤……这煤本来就不够分啊！”人群中有人低声抱怨。

　　场面一度僵持。最终，张明远闻讯赶来。他没有看那面如死灰的小吏，而是看向周围情绪激动的民众。

　　“我知道，冷，很难熬。”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清晰而冷静，“我也知道，分配的物资永远不够让每个人都满意。但正因为不够，我们才更需要规矩！今天他因为冷可以偷煤，明天你就可以因为饿去抢粮，后天他就可以因为怕死而投敌！若都如此，我们这大同府，与外面那个弱肉强食的乱世，还有何区别？！”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我们定这《规约》，不是为了束缚谁，是为了保护我们每一个人，尤其是保护我们中的弱者，不会在混乱中被强者吞噬！今日若为他一人破例，就是毁了保护我们所有人的屏障！”

　　他转向执法军官，斩钉截铁：“行刑！依律，杖责四十，贪墨之物追回，其家眷……由邻里共同监督，按最低标准配给口粮，不得使其冻饿而死！”

　　命令被执行了。杖责的声音和哀嚎在寒风中回荡，让所有人凛然。那偷煤小吏的家眷，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领到了那份带着屈辱却足以活命的口粮。

　　此事之后，《共守规约》的权威性无形中得到了加强。人们开始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看似冰冷的条文，确实是维系这个脆弱共同体不可或缺的骨架。

　　冬天，在砍伐声、挖掘声、争执声与执法杖的呼啸声中，一点点地熬了过去。

　　当黄河的冰层开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当阴山背阴处的积雪开始消融，露出下面黑褐色的土地时，建安七年的严冬，终于走到了尽头。

　　逐鹿城，依然屹立。

　　它没有被夏侯渊的大军摧毁，也没有被内部的匮乏和冲突压垮。它像一株在岩石缝隙中生长的野草，根系在苦难中扎得更深，枝叶在风雪中磨砺得更加坚韧。

　　张明远站在城头，看着远方天际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绿色，感受着风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余烬未冷，火种犹存。而新的生机，正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下，悄然萌动。

　　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接下来，将是重建，是发展，是向着那“天下新途”，迈出更坚实步伐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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