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新墨与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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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澄澈而通透,洒在讲武堂宽阔的校场上。台下,人群肃穆。前排是脊梁笔挺的军官,中间是目光沉静的屯堡代表,后排是屏息凝神的逐鹿城民。数千人的场地,只有风吹旗响,一种无形的张力在空气中弥漫。

  高台两侧,泾渭分明。

  一侧是以周毖为首的“明理使团”,宽袍博带,案几上堆叠着《礼记》、《春秋》、《白虎通义》等经卷,他们神色矜持,眼神中带着审视与居高临下的批判意味。

  另一侧,张明远、陈琛,以及几位在河套任职、思想已然转变的士子坦然就座。他们面前没有堆积的竹简,只有清茶,以及几卷用新式麻纸装订的册子——《新世言》纲要、《大同律》择要、《农事改良简述》。

  周毖率先起身,长袖一拂,并未直接攻击,而是从源头切入,声音清越悠长:

  “《易》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传》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此乃天道秩序,人伦根基。故圣人制礼作乐,明尊卑,别上下,使民有所措手足。今闻北地倡言‘民为重’,敢问,此‘民’为何物?是懵懂无知、逐利而动的群氓,还是需圣贤教化、君王牧守的黔首?若民自为重,则置君父于何地?礼乐纲常岂非虚设?此非重民,实乃纵民,乃乱天下之端!”

  他引经据典,将“民”置于需要被统治、被教化的位置,从根本上质疑“民为重”的正当性,将其与无政府状态和道德沦丧挂钩。

  陈琛欲起身,张明远以目示意稍安。他亲自回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周先生言天道秩序,敢问,如今这天下,秩序何在?是易子而食的秩序?是白骨露于野的秩序?是豪强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秩序?”他目光如炬,直视周毖,“您所说的礼乐纲常,绵延四百年,可曾阻止这人间惨剧的发生?可曾让这万千‘黔首’,免于冻馁,免于屠戮?”

  他不等周毖回答,继续道:“您问民为何物?在吾辈看来,民非群氓,更非羔羊!民是这田地里辛勤耕耘的农夫,是这工坊中挥汗如雨的工匠,是这边境上戍守厮杀的士卒!是他们,用血汗供养了这天下,承载了这文明!他们所求,不过一餐饱饭,一间陋室,一份安稳!而旧秩序给了他们什么?除了压榨、兵役和死亡,还有什么?!”

  周毖脸色微变,立刻反击:“此乃苛政,非圣贤本意!圣王之道,在于教化,使民知礼义,明廉耻,各安其分!而非如尔等,鼓动民粹,破坏纲纪,此与暴秦何异?纵使得一时之利,终将如沙上筑塔,顷刻崩塌!无君无父之徒,岂能长久?”

  他试图将大同府与短命的暴秦类比,强调缺乏传统道德根基的政权必然无法持久。

  此时,陈琛站起身,他熟读经典,深知其中三昧,反击更为精准:

  “周先生谬矣!圣贤亦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孰为体,孰为用?旧秩序只取‘君为臣纲’之为用,却弃‘民为邦本’之体,岂非本末倒置?我等所为,正是要固此邦本!至于礼义廉耻,请问,饿殍遍野之时,礼在何方?易子而食之际,义在何处?我等立《大同律》,明确权责,保障公平,使强者不能凌弱,智者不能欺愚,此非最大的‘礼’与‘义’乎?难道只有士大夫空谈玄理,方为知礼?”

  他巧妙地将儒家经典中民本思想的资源调动起来,为己所用,指出旧秩序恰恰背叛了儒家理想,而新秩序是在实践中实现“礼”与“义”。

  使团中另一人立刻站起,指向核心:“尔等废除士族特权,推行所谓‘唯才是举’,搅乱清浊,败坏士林!寒门竖子,亦可牧民?此乃取祸之道!天下英才,岂能尽入彀中?”

  张明远闻言,朗声大笑,笑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天下英才?请问,这‘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还是兆民的天下?尔等口中的‘英才’,是能吟风弄月、清谈玄理的英才,还是能安邦定国、利济苍生的英才?”他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朴实的面孔,“我河套军中悍卒,能阵前斩将者,可为军官!我工造司匠人,能改良织机、提升炼钢者,可为大匠!我农事司老农,能摸索出增产之法者,可为师表!此等‘才’,可能入诸位‘士林’之眼?然于我大同府,便是擎天之柱!”

  他语气转为沉痛:“反观旧土,多少寒门士子空有抱负而报效无门?多少英才因门第之见而埋没草莽?尔等垄断仕途,堵塞贤路,使国失栋梁,民受其害,竟还敢以‘清流’自居?!究竟是我们在取祸,还是这僵死腐朽的旧制在自取灭亡?!”

  “你……!”那士子面红耳赤,气得浑身发抖。

  周毖深吸一口气,做最后努力,试图动摇对方根基:“尔等悖逆圣学,不尊古制,纵然一时得势,亦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焉知千百年后,不会身死政息,为天下笑?”

  张明远走到台前,面向所有听众,声音如同洪钟,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周先生,你错了!我们的根,不在故纸堆里,不在庙堂之上!我们的根,在这千千万万渴望活下去、渴望活得更好的黎民百姓心中!在每一块被辛勤开垦的土地里!在每一座传出读书声的蒙学堂里!在每一个愿意为守护这新生活而流血的战士的信念里!”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片土地和人民:“旧秩序给了这天下四百年战乱与苦难!我们要走的,是一条新路!这条路或许艰难,或许漫长,但我们每一步,都踏在实处!我们或许看不到路的尽头,但我们相信,只要方向是对的,只要这千千万万的‘民’与我们同行,这条路,就一定能通向光明的未来!”

  “至于身后评说……”他顿了顿,掷地有声,“功罪千秋,自有后人评断!但我张明远,但问我大同府上下,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这亿万挣扎求生的苍生!”

  “轰——!”

  台下沉寂一瞬,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应!

  “大同!”

  “新路!”

  “将军!”

  声音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淹没了所有的质疑与诘难。周毖等人面色惨白,他们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种可以轻易驳倒的“异端邪说”,而是一种扎根于现实苦难、拥有强大生命力的、全新的思想体系和实践道路。他们引以为傲的经典义理,在这股源于生存与希望的磅礴力量面前,显得如此空洞和脆弱。

  使团再次铩羽而归,但这一次,他们带走的,是内心深处巨大的震撼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们隐约感觉到,北方兴起的,不仅仅是一个割据政权,更是一场可能颠覆整个旧世界根基的浪潮。

  校场渐渐空寂。张明远与陈琛立于原地,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经此一辩,‘大同’之道,才算真正在思想的战场上,亮出了它的锋芒。”陈琛长舒一口气。

  张明远望着远方沉落的夕阳,目光悠远:“锋芒已露,接下来,便是要看这锋芒,能否劈开这沉沉重幕,让更多人看到,这条‘新途’,并非虚妄。”思想的碰撞,如同淬火的刀剑,让信念变得更加坚定,也让前路的方向,在辩论的火花中,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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