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风云初起

　　黄初二年的初春，洛阳推行的“九品官人法”如涟漪以洛阳为中心，向曹魏控制的各州郡扩散，激起的却远非全是称颂之声。

　　邺城，虽非都城，然作为魏国旧都、河北重镇，依旧是冠盖云集之地。城东一处略显清冷的宅院内，青年士子荀恽（字长倩）正对着几卷书简发呆。他是已故尚书令荀彧的长子，出身颍川荀氏，门第清贵，照理应是“九品官人法”的受益者。然而，其父荀彧因反对曹操晋爵魏公而忧死，此事虽未明面上影响荀家地位，但在新朝权力核心中，荀氏已然边缘化。

　　荀恽少有才名，通经史，明律法，自负有经纬之才。新法试行，州郡中正品评，他本以为凭家世才学，至少可得中上之品，不料最终只评得一个“中中”。理由颇为微妙：“父行有瑕，子誉稍损，然家学渊源，故予中品。”

　　“父行有瑕……”荀恽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与讥诮。父亲为了心中那个日渐模糊的“汉室”，付出了生命，在当权者眼中，却成了子孙的“瑕”。这“中中”之品，看似不低，实则断绝了他短期内进入中枢、施展抱负的可能。按新法，他多半会被派往边郡做个佐吏，蹉跎岁月。

　　更让他心寒的，是那些才学远不如他，却因家族全力支持新朝、或是中正官姻亲故旧，而获得高品，春风得意的同期士子。昔日把酒论诗、慷慨激昂的友人，如今见面，笑容里也多了几分疏离与隐晦的优越感。

　　“长倩兄，何故闷闷不乐？”一位至交好友来访，见他神色，低声劝道，“中中亦不算差，且待三年之后，复评或有转机。以兄之才，终有腾达之日。”

　　荀恽摇了摇头，目光望向北方：“三年复评？无非再看家世是否‘更纯’，交游是否‘更广’罢了。才学……嘿。”他拿起案头一本边角磨损的《启蒙新篇》残卷——这是他从一个被查抄的书坊废墟中偶然拾得，一直偷偷收藏。“北地张明远，竟敢言‘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不问出身’……虽属狂妄悖逆，然其气魄……”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挣扎。

　　好友脸色一变，急道：“长倩慎言！此书乃禁物！靖安司耳目众多！且北地乃国贼，其言岂可信？”

　　荀恽默然不语。他自然知道风险。但当一个被视为“正道”的体系开始让理想碰壁，让才学蒙尘时，那些曾被斥为“异端邪说”的言论，便难免在夜深人静时，悄然叩问心扉。是否真有一条路，可以不论父辈功过，只凭胸中所学？

　　数日后，荀恽以“游学访友”为名，离开了邺城。车马并未向东或向南，而是悄然转向西北。他决定，亲自去黄河对岸看一看。这或许是一次冒险，一次可能身败名裂的旅程，但那“中中”的评价与新法下清晰的仕途天花板，已让他对邺城乃至洛阳，感到了深深的厌倦与寒意。

　　几乎就在荀恽踏上北行之路的同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裹挟着暴风雪，袭击了“玄鼎”控制的并州北部及幽州西部。大量牲畜冻毙，部分新筑的房屋被积雪压垮，道路阻塞，几个边远的屯田点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灾情紧急！

　　逐鹿城决策堂灯火通明，命令一道道发出。新制定的、更为复杂的应急响应与考核机制，迎来了第一次实战检验。

　　民政司（由潘濬兼领）迅速启动预案，调拨库存的粮食、棉衣、燃料，组织车队向灾区运送。然而，在协调天工院调用运输车辆、征调民夫协助时，遇到了麻烦。

　　天工院管事面露难色：“潘司长，按新考核，车辆调用、工匠外派，都需核算‘工分’和‘贡献点’，这风雪天出车出人，风险大，损耗高，按现有折算办法，院里怕是完不成本月的基础‘工效指标’……”

　　潘濬眉头紧锁，他知道新规意在避免滥用资源，提高效率，但眼下人命关天：“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先调拨，考核细则容后商议！若因拘泥条文延误救灾，你我皆是罪人！”

　　与此同时，边境驻军接到命令，抽调兵力协助疏通道路，搜救被困百姓。带队的年轻军官在执行任务时，发现一处山谷中困有数十名牧民，但道路被雪崩阻断，强行开挖耗时甚久。他想起讲武堂曾教过的“因地制宜”，果断下令分兵绕行山脊，利用绳索滑降，成功将人救出，效率大大提高。

　　事后评功，有监军认为其“未按既定方案行动，擅改路线，虽救得人，然违军令程序”，建议不予嘉奖。而另一些将领则认为“结果极佳，且未造成额外损失，应重奖其临机决断之能”。

　　争论报至决策堂。张明远批示：“救灾如救火，岂能全然拘泥常法？该军官临危不乱，灵活处置，功大于过。新考核中‘临机决断’与‘创新有效’项，应予高分。然程序之议亦需重视，可补充条款：紧急状态下，主官有权在不违背根本原则下便宜行事，但事后需详细禀报，说明理由。”

　　最严峻的考验，出现在雁门郡一处新设立的“集体工坊”。暴雪导致原料运输中断，工坊面临停产。坊内工匠为是否应利用库存的、品质稍次的备用原料维持部分生产，以完成定额，还是干脆停产等待，发生了激烈争执。主张停产者认为，用次料会影响产品质量，损害“玄鼎”声誉；主张维持者则认为，停产将导致整个工坊收入锐减，且救灾期间，某些产品（如简易取暖炉）需求正旺。

　　消息层层上报，决策堂给出的批复是：“工坊可动用备用原料，生产简易急需品，但必须明确标识为‘应急制品’，不得与常品混淆销售。同时，因此次不可抗力导致的定额未完成，不予惩罚，参与应急生产的工匠，按贡献给予特别‘贡献点’奖励。”

　　这场风雪，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新制度在应对突发事件时的优势与不足。优势在于反应迅速、多方协作的意识增强、基层在一定范围内的主动性被激发；不足则在于，过于细化的考核指标在极端情况下可能产生僵化风险，部门间协作的“考核成本”问题凸显。救灾结束后，一场针对应急状态下考核机制调整的专门讨论，在典制馆紧急展开。

　　风起于青萍之末。邺城一个失意士子的北望，与逐鹿一场风雪中的应急，看似毫不相干，却都指向同一个核心：任何制度，无论新旧，都必须在现实的压力与人的复杂需求面前，不断调整、证明自己的生命力。荀恽的马车碾过黄河冰面时，“玄鼎”的官吏和将士们，也正在雪原中艰难跋涉，两者都在寻找出路，只是方向看似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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