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釜底

　　荀彧的离去，如同抽走了压在逐鹿城上空最后一块浮云，显露出其后冰冷而坚硬的现实苍穹。他留下的三个问题，如同三把钥匙，开启了大同府必须直面的一系列困局。

　　首先发难的，正是荀彧最先点破的燃料。

　　阴山煤矿那几处易于开采的露天浅层矿脉，在经历了为应对步度根和打造军械的疯狂采掘后，终于露出了疲态。矿工们不得不向更深处、更坚硬岩层掘进，效率骤降，伤亡却开始增加。每日运抵焦炭窑的矿石数量，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下滑。

　　工造司主事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张明远的议事厅，脸上再不见“点石成金”时的意气风发，只剩下焦灼与惶恐：“将军！煤矿……煤矿出矿量跌了三成！照此下去，焦炭供应很快就要跟不上！没有焦炭，精铁冶炼就得停，军械维修、农具打造……全都得停！”

　　张明远盯着地图上阴山煤矿的标记，沉默不语。他记起荀彧那句轻飘飘的“所耗石炭几何”。现实正以最粗暴的方式回应着那个问题。

　　“勘探队呢？找到新矿脉了吗？”

　　“回将军，派出去三支队伍，一支遇狼群折损过半退回，一支在深山里迷路失了音讯，最后一支……刚传回消息，找到的只是些贫瘠的鸡窝矿，不堪大用！”

　　屋漏偏逢连夜雨。几乎在同一时间，陈琛也带来了坏消息。

　　“将军，各地理刑司上报，入夏以来，胡汉之间的摩擦纠纷，比去岁同期多了近五成！”陈琛眉头紧锁，“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抢水源、牲畜越界、交易口角……但处置起来极为棘手。汉民觉得我们偏袒胡人，胡人又觉得我们终究信不过他们。杨凤虽死，其散布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流言，仍在暗中发酵。”

　　张明远走到窗前，看着城内熙攘的景象。那看似和谐的胡汉杂处之下，旧时代的隔阂与猜忌，如同潜藏的暗流，并未因一纸《大同律》和几句口号而真正消弭。荀彧关于“人心果真如一”的疑问，化作了具体而微的日常冲突，考验着新政权的治理智慧与耐心。

　　更大的压力，来自南方。

　　刘圭的密报证实了张明远的预感。曹操在荀彧回报后，并未立刻兴兵，而是采取了更为老辣的手段。他不再仅仅是封锁，而是以朝廷名义，正式公告并、幽、冀各州郡，将“大同府”定性为“蛊惑人心、裂土自立之逆匪”，严禁任何人与之往来，违者以通敌论处。同时，加大了在边境的军事存在，摆出随时可能北进的姿态。

　　这不仅是军事威慑，更是政治上的孤立。原本一些还在暗中观望、甚至偷偷与大同府做些小生意的边境豪强和商队，此刻彻底断了念想。大同府获取外部信息的渠道和获取稀缺物资的可能性，被进一步压缩。

　　“将军，库盐最多还能支撑两个月。若是严格配给，或许能拖到秋收，但届时民心……”陈琛没有说下去。

　　盐，这看似平常之物，此刻却成了卡住大同府咽喉的致命一环。没有盐，体力会衰退，士气会瓦解，任何宏大的理想在生理需求面前都显得苍白。

　　张明远转过身，目光扫过厅内神色凝重的众人。李顺刚毅，陈琛忧虑，秃发叱沉默，工造司主事惶然……他们都看着他。

　　他知道，此刻任何空洞的鼓舞都已无用。荀彧的问题不再是理论，而是每天都要面对的生存考题。

　　“煤矿的事，不能停。”张明远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加派护卫，征调更多俘虏和轮休士卒，分段包干，不计代价，向更深处掘进！告诉工造司，我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焦炭的产量，必须稳住！”

　　“胡汉纠纷，”他看向陈琛，“让理刑司秉公处理，但有偏袒，严惩不贷！同时，以我的名义，召集各族头人代表，开‘议事会’，把这些问题摆到台面上，让他们自己吵，自己定规矩！我们只负责执行他们共同认可的规矩！”

　　这是将矛盾公开化、规则化，风险极大，却也是打破猜忌、建立真正认同的唯一途径。

　　“至于盐……”张明远深吸一口气，“把我们库房里最后那批西域来的琉璃器、还有新打造的一百把精钢匕首，全部拿出来。让安罗亲自带队，走最险的西路，绕过所有曹军控制的区域，去羌人、氐人的地盘，去更西边，换盐！告诉他，不惜一切代价！”

　　这是孤注一掷。将最后的珍贵储备，去换取生存的必需品。

　　一道道命令发出，带着悲壮的色彩。整个大同府如同一个绷紧到极限的机体，在资源匮乏、内忧外患的重压下，艰难地维持着运转。

　　张明远独自走上城楼最高处。夏夜的风带着黄河水汽的味道，吹拂着他日益刚毅的脸庞。他望着南方那片被曹操势力笼罩的黑暗，又回头看了看城内星星点点的灯火与城外无声生长的田野。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是冰冷的釜底。而他，和这座城，正在这釜底被反复煎熬。能否浴火重生，还是被熬干最后一丝元气，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刻，他必须比任何人都要坚定。

　　“荀文若，你看着吧。”他轻声自语，仿佛在与那位已南归的对手隔空对话，“这条路能走多远，不是靠空谈，而是靠我们能不能从这釜底……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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