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规约之下

　　《共守规约》草案的影响迅速扩散至大同府的每一个角落。逐鹿城内、各屯堡间、边境哨所，到处都在传阅、议论着这份由他们自己“吵”出来的规矩。

　　起初的几日，风平浪静。或许是张明远那番话起了作用，或许是那份共同参与制定的微妙心理在作祟，胡汉之间的摩擦明显减少了。市易司门前，交易双方会不自觉地参照新规里关于“货样需与标准相符”的条款；田间地头，汉人农户和胡人牧民在相遇时，虽仍有些许戒备，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怒目相视。

　　然而，真正的考验很快来临。

　　第一个冲突点，出现在城西的马市。

　　一个来自乌洛兰部的年轻牧民，牵着一匹瘦骨嶙峋、却声称是“上等战马”的驽马，非要与一个汉人商队换取三倍于其价值的盐铁。依照旧习，这等强卖行径，要么引发斗殴，要么在胡人抱团下不了了之。但这次，市易司的吏员依据《共守规约》中“交易需双方自愿，不得强买强卖”的条款，坚决阻止了这笔交易。

　　那乌洛兰青年勃然大怒，认为吏员偏袒汉商，当场就要拔刀。周围几个同部落的牧民也围了上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住手！”

　　一声断喝传来。众人回头，只见乌洛兰·铁骨带着一队巡逻兵赶到。他独臂按着刀柄，脸色铁青地走到那闹事青年面前，用胡语厉声斥责了几句，然后转向众人，用生硬的汉话高声道：“《规约》！自己定的！不守，就是打自己的脸！打府主的脸！打所有定了这规矩的人的脸！”

　　他指着那匹驽马，对那青年吼道：“这马，值那个价吗？你的勇气，就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吗？滚回去！”

　　那青年在部落勇士的威压下，悻悻地牵马走了。一场冲突消弭于无形。但所有人都看到，乌洛兰·铁骨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维护这新规矩，对他而言，同样意味着要压制部族内部旧有的习气，压力巨大。

　　第二个冲突，则关乎生死——水源。

　　夏季的河套，降水并不均匀。一条流经汉人屯田与慕容部草场的小河，水位开始下降。按照《规约》草案中“上下游轮流用水”的初步约定，本该轮到汉人屯田引水灌溉。但慕容部的几个牧民，担心后续无水饮畜，竟连夜在上游偷偷垒坝截流。

　　此事被巡渠的汉人民兵发现，双方顿时对峙起来，锄头、粪叉与弯刀相对，眼看就要酿成流血事件。

　　消息传到逐鹿城，张明远没有派兵弹压，而是下令：“去请慕容头人，还有下游屯田的王屯长，立刻到理刑司！把当初参与议定水利条款的人都叫上！”

　　理刑司内，灯火通明。慕容头人梗着脖子，坚持草原规矩，认为保证牲畜饮水是天经地义。王屯长则悲愤交加，指着窗外蔫萎的禾苗，说若再不灌溉，一季收成就全毁了。

　　当初参与议事的几个小头领和长者，此刻面面相觑，他们当初只觉得“轮流用水”听起来公平，却没想过执行起来如此艰难。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个参与制定规约的汉人老者忍不住开口，“慕容部牲畜也多，若真断了水，损失也大。能不能……各让一步？”

　　“怎么让？”慕容头人瞪眼。

　　“白日归汉人灌溉，夜间放开，让慕容部的牲畜去河边饮水，如何？”陈琛适时提出了折中方案。

　　双方沉默了片刻。这并非最理想的方案，汉人担心夜间放水浪费，慕容部觉得夜间饮水不便且危险。但在剑拔弩张的当下，这似乎是唯一能避免冲突升级的办法。

　　“……好吧。”王屯长看了一眼张明远平静无波的脸，咬牙应下。

　　“……哼！”慕容头人也勉强点了点头。

　　危机暂时解除。但所有人都明白，这粗糙的《规约》需要更细致的补充，而执行它，需要的是持续的沟通、妥协，甚至暂时的忍让。

　　与此同时，来自南方的压力并未因内部的磨合而减轻。

　　刘圭的密报再次确认，曹操正在邺城集结粮草，调动将领。虽然主力似乎仍指向南方的刘表，但一支偏师向并州方向移动的迹象，让张明远无法掉以轻心。

　　更让人心焦的是，安罗带领的、携带重宝前往西方换盐的队伍，至今杳无音信。

　　内忧外患，如同两条绞索，同时收紧。

　　张明远站在城头，手中拿着一份关于煤矿掘进再次遇阻、焦炭产量持续下滑的报告。他望着南方，曹操的威胁如同乌云压顶；回望城内，新规约的推行步履维艰；想起音讯全无的安罗，生存的底线正在被挑战。

　　荀彧的三个问题，如同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物质基础在动摇，内部团结脆若累卵，组织成本高昂到令人窒息。

　　他能感觉到，脚下这条新路，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个看似微小的成功背后，都隐藏着数倍的风险与代价。

　　“将军，”陈琛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声音带着疲惫，“《规约》试行才十日，各类纠纷报至理刑司的，已近百起……虽未酿成大乱，但各级官吏，已是疲于奔命。”

　　张明远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道：“文固，你说，我们是不是……太急了？”

　　陈琛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或许是吧。但……我们还有慢下来的资格吗？”

　　张明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夜寒的空气。

　　是啊，他们没有资格慢。外部强敌不会给他们时间，内部的生存压力也不会。

　　这条路，既然选了，就只能咬着牙，走下去。哪怕脚下是刀山，是火海。

　　他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告诉各部，《规约》继续试行，所有问题，逐一记录，逐一解决。告诉李顺，边境警戒，提到最高。告诉工造司，煤矿，必须挖下去！”

　　他没有退路。大同府，也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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