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7章 断臂求生

　　——贞观十二年冬·长安雪落

　　十月晦日，长安初雪。

　　紫宸殿外铜鹤披霜，东宫暖阁却灯火彻夜。

　　崔昭以匕首挑亮灯芯，火光一跳，映出案上河北道全图：

　　淤田、堤岸、水门、仓廒，皆用细墨勾勒；唯盐利、兵权、辽东三地，被她以朱砂圈作三团殷红，如雪中凝血。

　　李承乾倚榻而坐，右腿自膝以下肿得发亮——太医方才施针，抽出一管紫黑脓血。

　　少年唇色惨白，额上汗珠滚滚：“再扎一针，孤能忍。”

　　太医跪地叩首：“再扎，筋必断。唯静养耳。”

　　静养，便是束手待毙。

　　李承乾抬眼，看见崔昭指尖在图上轻敲，声音清冷：

　　“殿下，要活，先自断臂。”

　　她指向第一朱砂圈——“盐利”。

　　“东宫岁收盐利十万贯，关中、河北皆仰之。

　　朝廷早欲收归度支，殿下若先献之，既塞人口，又示无割据之心。”

　　第二圈——“亲事府”。

　　“东宫亲事府两万人，甲械精良，朝野侧目。

　　殿下请以‘漕渠劳役’之名，自削兵权，化兵为民，堤上三万壮丁可作证。”

　　第三圈——“辽东”。

　　“河北渠成，民心归附。

　　殿下请缨赴辽东监军，以军功换民意；凯旋之日，便是储位再稳之时。”

　　李承乾瞳孔骤缩，握拳砸案：“十年经营，一朝散尽？”

　　案上茶盏翻倒，滚烫茶水沿木纹蜿蜒。

　　崔昭以指尖蘸茶，在案面写下一字——

　　命。

　　再写一字——

　　民。

　　“舍不得权，便保不住命；

　　河北三十万饥民，是殿下的刀，也是殿下的盾。”

　　她抬眸，声音轻得像雪落：“储位与性命，本就只能选一个。”

　　三日后，紫宸殿早朝。

　　风雪透窗，百官呵气成霜。

　　李承乾着素袍，右足微跛，却一步一叩，行至丹陛前，高举奏疏：

　　“臣愿以盐利十万贯、亲事府两万人，易河北漕渠三月之期；

　　并请赴辽东监军，以赎前愆。”

　　声落，殿内死寂。

　　李世民目色幽深，良久，亲手扶起长子：“吾儿能舍，方能得。”

　　即日下敕：

　　盐利归户部；

　　亲事府兵籍改隶屯田，归工部调遣；

　　赐太子金甲一副，敕曰“监国辽东，百官咸听节制”。

　　退朝时，李泰立于班尾，折扇半掩面，唇角缓缓勾起——

　　他以为东宫已自断羽翼，却不知，断翼之鹰，方能穿云。

　　灞桥柳色早凋，残雪压枝。

　　东宫寝殿只留一盏青灯。

　　李承乾独坐，案上摆着那副金甲——

　　甲叶以精钢缀赤金，冷光里透出暖意；胸口护心镜内，刻着崔昭以簪刀划下的两行小字：

　　“愿君此去，旗开得胜；

　　愿我此留，守得云开。”

　　殿门轻响，崔昭捧漆盘而入，盘中仅一壶梨花白、两只海棠杯。

　　她素衣胜雪，鬓边无饰，只插一支青玉小梳。

　　酒过一盏，李承乾忽低声：“若孤残废，你会不会弃我？”

　　崔昭不答，以指尖蘸酒，在他掌心写下八个字：

　　与君并肩，生死同命。

　　掌心湿漉，酒意微凉，却像烙铁，烫得少年眼眶发红。

　　第二盏酒，她递到他唇边：“辽东风雪大，殿下莫贪杯。”

　　第三盏，两人对饮无言，只听见灯芯噼啪，雪压窗棂。

　　更鼓四响，崔昭起身告退。

　　李承乾抓住她手腕，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等我。”

　　她回眸一笑，眸中映着灯火，像盛着整个长安的雪：“我哪也不去。”

　　翌日平明，灞桥十里，铁骑森列。

　　太子金甲映雪，红缨如火，却执意步行至城楼下。

　　百官送行，百姓夹道，皆呼“殿下万胜”。

　　崔昭立于城楼最高处，风掀起她的斗篷，猎猎作响。

　　她看着少年翻身上马，右腿微跛，却背脊笔直；

　　看着他回首，目光穿过人海，落在她身上；

　　看着他抬手，以拇指轻触胸口护心镜——

　　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平安”。

　　雪忽然大了。

　　万千柳絮般的雪花，落在铁甲上，瞬间化为一粒粒水珠，像无声的泪。

　　铁骑远去，雪幕渐合，天地只剩白茫茫一片。

　　崔昭抬手，接住一片雪，掌心微凉。

　　她知道，长安的风雪停了，辽东的刀兵才刚刚开始；

　　而他们的棋局，终于活了一半。

　　城楼下，灞水无声，雪落无声。

　　唯有风，卷起残旗，猎猎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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