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先帝驾崩

　　——贞观十六年五月廿六·九成宫

　　九成宫筑在杜水北岸，夜来松风掠过屋脊，涛声如潮。

　　五月廿六，亥时刚过，风忽然停了。

　　万籁俱寂，只余铜壶滴漏一声一声，像催命的鼓。

　　甘露殿深处，重重帷帐垂落。

　　李世民半卧龙榻，面色灰白，唇色透青。

　　榻前青铜鎏金仙鹤灯燃至最后一寸，烛泪堆成小山。

　　御医跪了一地，额上冷汗与烛泪同温。

　　皇帝却忽地睁开眼，眸子亮得吓人——

　　回光返照。

　　“传……太子、皇后、晋王，崔昭。”

　　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

　　内侍王德颤声应诺，脚步踉跄奔出殿门。

　　松涛复起，风卷帷帐，烛火乱跳，映出李世民脸上忽明忽暗的阴影。

　　那一刻，殿内所有人都明白：

　　大唐的天，要变了。

　　亥末，太子李承乾先入。

　　他披素袍，未束冠，右腿旧伤未愈，一瘸一拐，却走得极快。

　　跪至榻前，未语泪先流。

　　李世民抬手，枯瘦指尖抚过儿子发顶，声音低得似风：

　　“承乾，莫哭。朕把江山交给你，也交给她。”

　　目光越过太子，落在随后而入的长孙皇后身上。

　　长孙皇后仍着月白素衣，鬓边只插一支青玉小梳。十年风霜，昔日芙蓉面上已见细纹，却愈发衬得她眸色深静。

　　她跪于榻右侧，双手平举，接过皇帝颤抖的手。

　　李世民的掌心布满老茧与斑痕，此刻却滚烫。

　　“观音婢……”

　　他忽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唤她小字，指尖在她掌心轻轻画过，像当年在渭水边为她摘下一瓣杏花，“朕负你良多。”

　　长孙皇后抬眼，泪凝于睫，却未落下。

　　“那年你说，愿做长孙家的女儿，不做天家的囚鸟。可朕偏偏把你囚了一辈子。”

　　皇帝的声音断续，却字字如钉，“如今还要再囚你一次——替朕守住这三个孩子，守住大唐。”

　　他喘息片刻，又低低补了一句：

　　“若有来世……朕不做皇帝，你莫做皇后。只做一对寻常夫妻，栽花种菜，白头到老。”

　　长孙皇后指尖一颤，泪终于滚落，砸在皇帝手背，像滚烫的星。

　　她俯身以额触他冰凉的指节，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二郎，这辈子，臣妾认了。”

　　“昭昭……朕把他们都交给你，莫负朕心。”

　　一句话，像把千钧锁链套在她腕上。

　　崔昭抬眼，泪凝于睫，却未落下，只重重叩首：

　　“臣女，以死相护。”

　　李治最后踏入。

　　少年已抽条，银甲外罩素纱，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肯哭。

　　他跪于榻尾，额头触地。

　　李世民看他，目光复杂，似怜似愧：

　　“稚奴，东海万里，是朕予你的疆场。

　　五年之内，不许回京，不许生乱。

　　五年之后，你与承乾并肩，共治天下。”

　　李治哽咽：“儿臣遵旨。”

　　李世民微微一笑，像卸下万斤重担，目光缓缓扫过三人——

　　太子、皇后、晋王，三颗心，从此系于一线。

　　他喘息片刻，又低低补了一句：

　　“若有一日，你们争……就让昭昭裁决。

　　她的话，就是朕的话。”

　　声音落下，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

　　崔昭指尖一颤，泪终于滚落，砸在皇帝手背，像滚烫的星。

　　子时，铜壶滴漏最后一响。

　　李世民抬手，示意内侍。

　　王德捧出檀木匣，匣盖开启，传国玺静卧黄绫。

　　玉色温润，底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玺旁，另有一卷黄绫诏书，墨迹已干，只待钤印。

　　李承乾双手接过玉玺，指尖发抖。

　　玉玺冰凉，却似烙铁，烫得他心口生疼。

　　皇帝最后一次抬手，以拇指蘸自己唇边血丝，按在诏书末尾。

　　血印殷红，像一朵残梅。

　　“乾昭……”

　　他声音极低，却足够让殿内所有人听见。

　　“朕赐你们新元——乾昭。

　　乾为天，昭为日，日月同辉，山河永固。”

　　话音未落，殿外钟声忽起。

　　先是景云钟，继而太极宫、大明宫、东宫、各寺观钟，次第而鸣。

　　九声——国丧之礼。

　　钟声穿破风雪，穿破宫墙，传遍长安一百零八坊。

　　万家灯火，瞬间熄灭。

　　雪片被钟声震得四散，像天地同悲。

　　梓宫前，白幡猎猎。

　　崔昭着素缟，未施粉黛，青丝以白绫束起。

　　她跪于灵前，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一声、两声、三声。

　　血珠顺着额角滑下，滴在素衣，绽开殷红。

　　她抬眼，看向棺中皇帝——

　　那张曾睥睨天下的脸，此刻安静得像个疲惫的孩子。

　　她声音轻，却字字穿云：

　　“陛下，您未竟的盛世，我来续写。

　　关陇旧门，我会让他们成为史书里的尘埃；

　　寒门子弟，我会让他们登上朝堂的高阶。

　　东海的浪，我会让它拍碎旧世界的岸；

　　西域的风，我会让它吹开新世界的门。

　　您未走完的路，我替您走。

　　您未看尽的风景，我替您看。”

　　风雪猎猎，吹起她素白裙角，像一面无声的旗帜，猎猎于天地之间。

　　李承乾跪于她身侧，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

　　李治跪于另一侧，三人并肩，像三座沉默的山。

　　钟声仍在回荡，雪仍在落。

　　而历史，在这一刻，悄然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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