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9章 糖衣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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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未出,京城先暖后寒,雪消处积下薄薄一层泥水。镇北将军府西廊,一连三扇雕花槅窗被潮气浸得发胀,关合时发出久病老人般的喘息。

  秦雪立在偏院窄檐下,手里是一只粗陶吊子。吊子黑里透红,外壁磕了几处,像被岁月啃噬的甲胄;壶嘴却擦得锃亮,显见主人珍重。柴扉“吱呀”一声,青梨端着木盆冲进来,袖口沾血——是刚替厨娘劈鸡时溅上的。

  “小姐,真要把这锅汤送过去?”她压低嗓音,“老夫人只是咳了两声,府医都说无大碍。您这一动,万一……”

  “万一?”秦雪抬眼,眸色被天光映得极浅,“万一老夫人今夜转剧,整座府便是风口。我住在下人院,一样被卷进去。”

  她说得淡,手下却不停:姜片成排,葱白寸断,陈皮、紫苏、甘草各归其位;最后兑入三碗井华水,架到炭火上。火舌舔出“噼啪”一声,像短促的枪响——宣告战役开始。

  荣禧堂里,此时正灯火错落。

  老夫人半倚软榻,膝覆狐腋毯,咳得声嘶。公皙间坐于下首,背脊笔直,银甲未卸,肩头仍带夜露。一盏参汤搁在手侧,已凉透。

  “母亲,再忍忍。林医正去配川贝枇杷膏,最迟明日——”

  “明日?”老夫人颤声打断,“我这把老骨头,咳到明日怕是要见祖宗!”

  她抬手抚胸,指节浮起青白。屋内丫鬟跪成一排,大气不敢出。公皙间眸色沉得能滴墨,忽然起身:“去,把林墨绑来!两刻钟不到,提头来见。”

  “将军息怒。”管家才要奔出,门外忽传——

  “查姨娘求见,自称有民间止咳良方。”

  屋内一瞬死寂。公皙间眉心猛地收紧,像被人从暗处戳中旧疤。他几乎要冷笑:那个敌国贡女,入门不足十日,高烧才退,又想玩什么花招?

  “让她滚。”

  “慢!”老夫人撑身,帕子捂唇,“间儿,我听闻那丫头病得只剩半条命,却能一夜退热。许是真有急智?且叫她进来。”

  公皙间指节攥得咯吱响,半晌,沉声:“传。”

  帘笼挑起,秦雪跨槛而入。她着最素淡的月白窄袖,裙角溅有药汁,发间无珠翠,只别一根木簪——简朴到寒酸,却衬得肤色透白,像雪里淬过的玉。

  “贱妾见过老夫人,见过将军。”她俯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透,“夜寒侵肺,民女有疏风解表、宣肺止咳之汤,名‘防疫姜苏饮’。愿献于老夫人,以尽孝心。”

  公皙间嗤笑,刚要开口,老夫人已抬手:“呈上来。”

  秦雪解下臂间小炭炉,将陶壶捧过顶。壶盖半掩,药香随热气氤氲,姜的辛、紫苏的甘、陈皮的清,层层叠叠漫开,像早春第一株嫩芽撬开了封土。屋内人不由自主深呼吸,连咳得嘶哑的老夫人也咽了口唾沫。

  林墨被急急引来,见状蹙眉,取银针试毒——无毒。又取汤勺浅尝,眼底闪过惊异:“生姜走表,紫苏理气,陈皮燥湿,甘草调和……配伍虽简,却极合风邪袭肺之证。”

  老夫人不再犹豫,就勺饮下。一盏毕,喉间痰声立减,再咳,竟松快许多。她惊讶抚胸:“胸口不紧了,夜里也不发寒。”

  满屋丫鬟面面相觑,继而齐刷刷看向秦雪,目光从轻视转为敬畏。秦雪垂眸,似不胜荣光:“老夫人福泽深厚,贱妾不敢居功。”

  公皙间坐在暗影里,指背浮起青筋。他看得分明:母亲眼底那份感激,比赐她金银更炽。他再想压制,已失了先机。

  老夫人当即吩咐:“赏!”

  管家捧来红漆托盘,黄灿灿两锭金,并一串南珠。秦雪却后退半步,俯身:“贱妾斗胆,不求金珠,只求——”

  “何求?”老夫人微倾身。

  “府中近日咳症者众,恐是时气交争。贱妾愿每日熬汤三大锅,于后门支棚施饮,也替将军积德。”

  话音落,连林墨都露出动容之色:这女子,自己脚跟未稳,先想着广施医药?公皙间眸色却愈发阴鸷——她要用“仁德”二字,把府里上下变成她的口碑!

  老夫人已笑出褶:“好,好!心慈则貌美,间儿,你说是不是?”

  满屋目光刷地聚向公皙间。他不能当众忤逆母亲,更不能承认查澜雪的“善”,只能起身,银甲冷光闪得人眼疼。

  “母亲说的是。”他一字一句像嚼碎冰渣,“查氏有功,赏——自由行走牌一枚,可出入膳房、药库,以施汤药。”

  说罢,他亲手解下腰间玉牌,抛向秦雪。玉牌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弧,被她双手捧住,指尖因用力微微发白。

  “谢将军。”她抬眼,眸底映着灯火,像雪夜升起两簇小小篝火——温暖,却遥遥不及。

  次日卯正,将军府后门支起三口大缸,热气蒸腾。秦雪挽袖挥勺,鬓发被汗浸湿,却笑意盈盈。排队者从杂役到马夫,再到几位不得宠的姨娘,甚至还有外街流浪乞儿。一碗下肚,寒气尽散,有人当场落泪,有人跪呼“活菩萨”。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到前院。副将们私语:“听说那碗汤,比军中医官的方子还灵。”书吏们窃窃:“查姨娘不识字,却懂医?”风向悄然转变,下人见面先问:“今日领到汤了吗?”

  外书房,公皙间听着管家禀报,指间墨笔“咔嚓”被捏成两截。墨汁溅上折子,像一滩污血。

  “主上,老夫人已发话:查姨娘若缺什么,直接账房支取。”管家颤声补刀。

  公皙间低笑,笑音沉哑:“好,很好。她施粥、施药、施名声——下一步,是不是要施恩到本将军头上?”

  他抬手,将断笔掷入笔洗,墨花炸开,刹那染黑满盆清水,如同他此刻胸腔——一口黑血,吐不出,咽不下,只能自己生生闷死。

  当夜,荣禧堂小厨房忽起微火,幸被及时发现,未酿大灾。查点之下,原是姜苏饮用的炭炉火星溅出。老夫人惊出一身冷汗,却更坚定:“从明日起,让查姨娘入正院小厨房熬药,近身照料,省得来回奔波。”

  旨意传出,满府哗然。正院小厨房,那是主母与嫡子才能踏足的禁地。一个敌国贡女,竟被允半步不离老夫人左右——等于半只脚踏入权力心脏。

  公皙间得到消息时,正在练刀。雪亮刀锋劈开夜风,一记横斩,院中老梅应声而断。木屑纷飞里,他眼底血丝密布,像蛛网缠住瞳孔。

  “查、澜、雪——”

  他低吼,名字在喉咙里滚过,带着血腥气。明明是她先递来“糖衣”,他却感觉吞下一口砒霜,灼得五脏生烟。更可怕的是,满府都在称赞那糖衣的甜,而他,必须当众微笑,把苦和血一起咽回肚子。

  第三日清晨,秦雪捧新熬的汤盅,穿过正院回廊。转角处,她与公皙间迎面相遇。雪后初晴,日光打在他银狐大氅上,白得晃眼,却照不化眉间霜雪。

  秦雪退到一旁,躬身行礼,双手因托盘重量微颤,却始终保持最适当的谦卑角度。公皙间停步,垂眸看她——只能看见一截雪白后颈,细得似乎一手可折,却偏偏折不断。

  他伸手,似乎要接托盘,指尖却在碰到她指背的一瞬,改为攫住她腕脉。力道大得仿佛当场就要捏碎骨头。

  汤盅剧烈一晃,滚烫药汁溅出,落在秦雪手背,瞬间红了一片。她却连眉梢都没动,只抬眼,极轻地问:

  “将军,汤要凉了,老夫人还在等。”

  公皙间盯着她,眸色深得像无月长夜。半晌,他一寸寸松开手,唇角勾出森冷弧度:

  “好,去吧。小心——别烫着。”

  秦雪福身,退后三步,才转身继续前行。背影挺直,脚步稳当,仿佛刚才那一握只是微风拂面。公皙间立在原地,掌心却残留她脉搏的跳动——冷静、有序、丝毫不乱,像一根细而韧的丝线,一圈圈缠上他的咽喉。

  他忽然明白:那碗“简易防疫汤”,表面是糖,实则是穿肠毒。她递给他,也递给全府,更递给他无法回绝的“民心”。从今往后,他想再动她,得先问过老夫人,问过满院喝过她汤的下人,甚至——问他自己因憋屈而灼痛的胸腔。

  雪光刺眼,他抬手掩眸,却掩不住喉间那股腥甜。

  ——糖衣已化,砒霜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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