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5章 世界二十六·帝师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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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和十七年冬至,辰时初刻,皇城的更鼓刚敲过第三声,天色却还像一块未曾漂洗的素绢,灰白而低垂。大雪下了一夜未停,宫墙、御沟、飞檐、鸱吻尽被覆上一层冷光,仿佛天地被一只巨手抹平了棱角,只剩金銮殿的琉璃瓦脊仍倔强地刺出,像一柄出鞘的剑。

  姬长渊便坐在那剑锋之下。

  玄衣冕旒,十二旒白玉遮面,垂珠在寒意里凝成细小的冰凌,随着她抬颌的动作轻轻相撞,叮当作响。声音极轻,却像敲在众臣的耳膜上——今日早朝比往日更静,静得连檐角铁马丁冬都清晰可闻。他们偷觑御座,只见女帝右手隐在阔袖里,指尖抵着赤金扶手,一下一下,敲得极稳,像战场上擂鼓前的倒计时。

  宣——帝师江栖鹤觐见——

  内侍尖细的嗓音从丹墀一路滚下玉阶,惊起檐下几只雪鸦。朝臣们不约而同地侧身,目光投向朱雀门方向。雪雾深处,一点白影渐渐分明,衣袍翻飞,广袖如鹤展翼,所过之处,积雪竟不染袍角。那人腰悬紫金鱼袋,白玉笏板负于背后,行得并不快,却似步步踏在人心尖上。

  江栖鹤。

  三年前他自请游历,为陛下寻天下可用之书,如今归来,鬓边添了几缕银丝,眉目却愈发温润,像被岁月磨去棱角的玉,只余柔光。可那柔光深处,又藏着一点不动声色的锋利,无人敢逼视。

  臣江栖鹤,叩见陛下。

  声音不高,却稳稳压住殿外风雪,在金阶前落定。他俯身,广袖铺展,像一朵白莲开在赤金砖面。御座之上,姬长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敲扶手的节奏乱了半拍。没有人发现,除了她自己。她垂眼,隔着十二旒垂珠打量他——

  还是那身旧白衣,只是腰间鱼袋换了紫金鱼符,三品以上重臣方可佩;还是那股子清淡药香,混着墨与梅,像雪里一点冷火,烧得人喉咙发紧。

  江卿旅途劳顿,可休沐三日。

  她开口,声音比风雪更冷,仿佛只是对着一位寻常归京的臣子。可话一出口,殿内气氛便微妙地松了松——众臣交换眼色:陛下并未因帝师擅离三年而问责,反赐休沐,恩宠依旧。他们心里算盘噼啪响,却无人留意女帝藏于袖中的左手,指甲已陷入掌心,掐出半月形血痕。

  江栖鹤抬首,目光穿过晃动的垂珠,第一次直视御座上的少女。

  十九岁的姬长渊,比三年前最后一次相见,身量又拔高寸许——

  ——若溯流光而上,这副帝骨早在母腹之中便衔着往世记忆睁眼;算来骨龄十九,魂已阅遍几度沧桑,连江栖鹤也须唤那明一声“旧年”。

  玄色龙袍下的肩背薄而锋利,像一柄收在鞘里的窄刀;肤色苍白,唇却艳得近乎病态,仿佛所有血色都供给了那双眼睛——黑沉、幽亮、带着战场硝烟与尸山血海淬出的冷光。那冷光此刻正落在他脸上,像雪夜火把,灼得人皮肤生疼,却又忍不住靠近。

  他忽然想起离京那日,也是这样的大雪。她披玄狐大氅追至灞桥,拽住他马缰,声音嘶哑:先生若走,朕便再无师长。那时他如何答的?——陛下已能独断,臣当归山。如今兜兜转转,还是这句话,只是场合更堂皇,距离更遥远。

  臣谢陛下隆恩。

  他叩首,声音平静,额前黑发垂落,掩去眸中波澜。姬长渊却在这瞬间生出错觉——那白发比三年前多了几根,像雪落在墨里,再化不开。她胸口某处被极细地刺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来不及分辨是痛还是快意。

  内侍总管常德福适时上前,拂尘一甩,尖声道:传陛下口谕——帝师江栖鹤,经筵讲学照旧,每日卯正二刻入文渊殿,风雨不辍。

  殿内哗然。

  本朝旧制,经筵原为皇子启蒙而设,五岁开蒙,十岁即停。女帝登基后,却将经筵改为日讲,且只召江栖鹤一人,风雨无阻,寒暑不辍。如今帝师离京三年,经筵空置,众人以为此制将废,不料竟照旧。一时间,艳羡、嫉妒、猜疑的目光如针,密密麻麻扎向阶前那道白衣背影。

  江栖鹤却似未闻,只微微侧身,朝御座一揖:臣,遵旨。声音不高不低,像一泓温水,浇在众臣心口,却烫得他们呼吸发紧。

  姬长渊垂眼,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亮光。她知道他会的——江栖鹤从不抗旨,至少,从不当众抗旨。这个认知让她既愉悦又烦躁,像含着一枚带霜的梅子,酸甜里裹着冰碴,咽不下,吐不出。

  退朝钟声滚过三重殿宇,众臣鱼贯而出。雪已停,天色却更暗,像一块湿透的棉布沉甸甸压下来。江栖鹤随着人流出殿,刚踏下丹墀,便被常德福拦住:帝师留步,陛下召见。

  御书房在地安门内,离金銮殿不近,却也不远。江栖鹤跟着小太监,一路穿廊过院,雪被靴底踩得咯吱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咀嚼骨头。他想起三年前离京那夜,也是这条路,她站在御书房门口,提着一盏琉璃宫灯,灯罩上绘着一只歪歪扭扭的鹤——是她亲手画的,说先生此去,若忘归途,便看灯。

  如今灯仍在,挂在她案角,只是鹤羽被火舌燎去一角,像被风撕碎的纸。

  先生,别来无恙?

  屏退宫人后,她第一句仍是这句,声音却低了八度,像雪夜琴弦,轻轻一拨,便颤出无数回音。江栖鹤抬眼,见她立在案前,玄袍褪了,只着月白中衣,外披一件狐裘,赤足踩在波斯毯上,脚踝细得一手可握。灯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壁上,瘦而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又像一株被雪压弯的竹。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她初登大宝,也是这样的雪夜,她于御书房批阅奏章至深夜,他劝她歇息,她抬头,眼角泛红:先生,朕不敢睡,一闭眼便是父皇母后的血。那时他如何答的?——陛下若不睡,臣便陪陛下不睡。如今想来,竟像一句谶语。

  臣,无恙。

  他垂眼,声音比想象中哑。姬长渊却在这瞬间动了——她几步跨到他面前,赤足踏在青砖上,无声无息,却带着风,带着雪,带着三年一千零九十一个日夜的思念与怨恨,猛地扑进他怀里。

  江栖鹤被撞得后退半步,却下意识伸手,揽住她肩背。狐裘滑落,露出她单薄的肩,他掌心触到一片冰凉,像摸到一块玉,一块被雪埋了三年的玉,冷得人心口发颤。

  先生骗我。

  她声音闷在他胸前,带着鼻音,像幼兽呜咽:先生说,却一去三年;先生说,却将《贞观政要》批得密密麻麻……每日一句,三年千句,先生舍得丢下么?

  江栖鹤喉头滚动,低头,只见她发顶——乌发散在狐裘上,黑得极致,白得纯粹,像一幅水墨,却沾了水,墨汁晕开,洇出一片湿漉漉的委屈。他忽然说不出话,只能抬手,指腹摩挲她发旋,像三年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臣……

  他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却被她猛地打断——

  先生若再言,朕便烧了所有山水,平了所有道观,再建一座困鹤台,金笼银锁,永囚先生于京畿。

  她抬头,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幽火,烧得人皮肤生疼。江栖鹤却在这威胁里听出颤抖——她指尖在抖,声音在抖,连呼吸都在抖,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已勒进肉里,再用力,就会一声断裂。

  他忽然笑了,极轻,极淡,像雪夜一点星火,转瞬即逝。

  臣,留下。

  声音不高,却稳稳落在她耳中,像一块石头落入深潭,一声,溅起水花,然后归于平静。姬长渊却在这平静里生出错觉——那石头并未沉底,而是化成了水,与她融为一体,再分不开。

  她闭眼,额头抵在他肩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鼻端是他身上的味道——墨、梅、药、雪,混成一股冷冽的清苦,像雪夜一盏茶,入口冰凉,回味却甘。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他离京那夜,她站在城楼上,看一人一骑没入雪幕,当时便想:若他回头,她便冲下去,拽住他马缰,告诉他先生别走,朕害怕。可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如今,他回来了,站在她面前,说。她该信么?能信么?信不信,又如何?她早已没有退路,早在他成为她帝师那日,早在他为她挡下第一支暗箭那日,早在他手把手教她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那日——她已深陷,无法自拔。

  先生。

  她开口,声音低哑,却带着笑:朕给先生备了份礼。

  她转身,从案上取出一卷书,递给他——《贞观政要》,封面已旧,边角磨损,显是被反复翻阅。江栖鹤接过,指腹摩挲封面,忽然触到一处凹凸——翻开,扉页上,密密麻麻的朱砂小楷,全是她的字迹,一行一句,一日一句,三年千句,从先生今日可安朕又梦见先生岭南水患,先生若在,会如何教朕先生为何还不归来……

  他忽然说不出话,只能攥紧书卷,指节发白。

  殿外,雪又落起来,铜漏三声,宫灯将两人影子拉得极长,一高一低,中间隔着半尺,却似隔山。可山再高,雪再大,也终有化尽那日。江栖鹤低头,看影子交叠,忽然伸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冰凉,纤细,却带着帝王的力度,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刀,锋利,却甘愿被他握住。

  长渊。

  他开口,声音低哑,却温柔:臣,不再走了。

  姬长渊闭眼,一滴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像雪夜一点星火,转瞬即逝,却足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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