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7章 雪夜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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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夜,长安城闭门鼓擂过三通,玄武门千斤闸已落。雪片大如席,扑在城门铜钉上,发出细碎的“叮叮”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金属。门洞里却闪出三道黑影——为首之人裹着青狐裘,风帽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截苍白下颌;身后小内侍提着一盏羊角灯,灯罩上绘的鹤羽被雪光映得发亮。“陛下,再往前就是御沟了,奴才可撑不住您滑倒。”阿乔喘着白气,声音压得极低。
“闭嘴。”姬长渊抬手,风帽沿下雪粒簌簌落下。她脚底鹿皮靴在雪地里一拧,竟发出轻微的“吱”声,像踩碎了一块薄冰。此刻,她不是什么九五之尊,只是个夜奔的少女——心跳声撞在胸腔上,比鼓点还急。
江府后园的小角门藏在两条夹巷之间,积雪掩了门槛。老仆江福提着风灯候了半宿,远远瞧见羊角灯,忙拨开雪帘,躬身到地:“主子里面请,老爷在书房。”
姬长渊“嗯”了一声,抬脚踏过门槛,雪粒从狐裘滚落,在青砖地上化出一串深色圆点。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条甬道,她披血染的玄甲闯进来求援,江栖鹤就站在书房台阶上,鹤氅被火光映成赤色。如今火光没了,雪色却更冷。
书房只点了一炉炭,窗棂半掩,雪光透进来,把江栖鹤的背影勾出一道银边。他正俯案作画,发未束,乌缎似的披在鹤氅上,袖口挽起,露出腕骨突兀的一截。案上铺着《千里江山图》半成品——墨山青水,层叠无尽,却独独空出右下角一片雪浪,像等人落款。
“朕来讨杯酒。”姬长渊摘了兜帽,雪粒从她发梢滚进衣领,冰得她一颤,却笑。
江栖鹤没抬头,只把笔搁回笔山,声音低而稳:“陛下稍候,雪醅需温到三沸。”
铜炉上的小锡壶“咕嘟”了一声,酒香漫出来,混着松烟墨,像雪夜燃起的第一把火。姬长渊凑过去,指尖在案上轻点,故意把雪水蹭到画纸上。江栖鹤眉峰微动,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提起锡壶,将澄亮的酒液斟入两只青瓷盏。
第一杯酒入口,姬长渊被冰得眯起眼;第二杯下腹,热意才从胃里爬上来,像一条小蛇顺着血管游走。她解开狐裘系带,露出里面素色常服,领口绣着暗金流云——那是她十四岁生辰时,江栖鹤亲手描的纹样。
“先生这幅画,空出的角落可要给朕留座?”她托腮,指尖在空白处虚虚一点,指甲修剪得圆润,却透出一点微红——那是白日批折子时被朱砂笔染的。
江栖鹤抬眼,目光在她指尖停顿片刻,又移回画上:“江山太大,陛下若坐下,便得再添十万兵马护驾。”
“添就添。”她轻声哼笑,忽然伸手,指尖落在他眉尾那道旧疤上——淡白色,像一条极细的月牙,嵌在冷玉般的皮肤上,“还疼么?”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颤了一下。江栖鹤握笔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道疤是永徽宫变时为她挡箭留下的,箭矢擦骨而过,血染了他半幅鹤氅,也染红了她初登储位的路。事后她亲手为他上药,手指抖得连棉纱都系不稳。如今她指尖冰凉,却不再颤抖,像一把淬了霜的刀,终于学会稳稳地落在人皮肤上。
“早就不疼了。”江栖鹤开口,声音比酒香还低,却带着一点哑。他握住她手腕,将那只手从眉尾移开,却没有松开,反而顺势往下一带——姬长渊身子一歪,额头便磕在他肩头,发出极轻的“咚”声。
窗外雪压枯枝,“咔嚓”一声脆响,像某根弦终于断了。
姬长渊没动,额头抵着他肩窝,呼吸落在他颈侧,带着酒气的热:“先生,朕每夜梦醒,满手血腥……可朕不能停。”声音闷在衣料里,像被雪埋住的哭声,“一停,他们就会扑上来,撕了朕,也撕了你。”
江栖鹤的掌心落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像哄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储君——那时她刚失去双亲,半夜潜进他府邸,抱着他腰哭到呕吐。如今她长大了,肩背薄而锋利,像一柄出鞘的剑,可抱起来还是轻,轻得让他想起雪夜里将化的冰。
“那就别停。”他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点莫名的狠,“臣在,陛下只管往前走。”
姬长渊猛地抬头,眼底还含着一点未褪的红,却笑了:“先生可知,今日朝会上有人谏朕——‘女帝无嗣,当择宗室子为储’。”她指尖在他胸口画圈,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心跳,“朕若真立了储,第一个死的便是他们。”
江栖鹤没接话,只提起酒壶,将第三盏斟满。酒液晃出一点,溅在他虎口上,像一粒朱砂痣。姬长渊低头,忽然就着他手背舔去那滴酒——舌尖滚烫,酒液冰凉,冷热相撞,江栖鹤指骨猛地收紧,瓷盏发出细微的“咔”声。
更鼓恰在此刻传来,五更三点,远处玄武门方向响起沉重的钟鸣,像巨兽在雪地里翻身。姬长渊直起身,眼底的醉意褪得极快,只余一点未散的水光。她走到案前,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羊脂玉私印,寸许见方,印钮雕着一只盘龙,龙角却故意磨得圆润,像某种隐秘的温柔。
“朕想与先生,有寻常一日。”她将私印放在画案空白处,龙钮正对着那片未填的雪浪,“不是君臣,不是师徒,只是……寻常男女。”
江栖鹤的目光落在印文上——“长渊私印”四字篆体,笔势却带着行草的飞扬,是她十六岁亲手所刻,从未示人。如今它躺在《千里江山图》的空白处,像一枚落进雪里的火星,烫得他指尖发颤。
“陛下可知,寻常男女,也是要……”他开口,声音低哑,却终究没说完。
姬长渊已转身,狐裘重新系好,风帽拉低,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颌。她推门,风雪灌进来,吹得画纸哗啦啦作响,像无数翅膀在扑腾。
“先生填完那角江山,记得把印盖上。”她背对他挥手,声音散在雪里,“朕走了,不必送。”
门阖上,一室酒香与墨香混着雪气,久久不散。江栖鹤站在案前,指尖摩挲那枚私印,忽然发现印底沾了一点朱砂——是她方才按得太重,龙钮边缘渗出微红,像血。
他抬眼,望向窗外——雪又大了,风灯在廊下摇晃,灯罩上绘的鹤羽被雪光映得发亮,像要冲破纸面,飞向夜空。而夜空中,并无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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