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7章 勾栏月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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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德九年,正月才过,京城又下了场雪,薄得像给瓦片镀了层碎银。灯市口一带却早早热闹起来,新的一年国库尚算鼓,百姓舍得点灯,也舍得夜里出门听戏。勾栏巷夹在酒肆与绸缎庄之间,灰墙灰瓦,看着不起眼,可只要天一擦黑,巷口那盏褪色的红灯笼一点亮,整条巷子就像被谁悄悄掀开盖子的蒸笼,热气腾腾地往外冒:锣鼓点子、丝竹笙箫、喝彩声、叫好声,一股脑儿涌出来,能把半条街的魂儿勾走。

  这一年,花书萱十三岁。宫里人背地里叫她“小摄政”——当今圣上金口亲言,长公主可辅政至太子弱冠,以彰其能。她每日卯时未到就要坐在文华殿西侧的小书房里,对着堆得小山高的折子,朱笔一圈一叉,定人生死。白日里她是君臣口中的“殿下”,衣袍厚重,冠冕压得人颈子酸;只有夜里,銮舆回程,她才能偷偷松一口气,把帘子掀开条缝,让风扑在脸上,带着雪沫子,凉得透骨,也凉得痛快。

  不知从哪天起,她养成了一个毛病:回宫不走御街,偏要绕远,走安上门——勾栏巷。那条巷子短,轿子一晃就过去,可只要听见里头吊嗓的声音,她就抬手敲敲轿板,示意缓行。随行侍卫长姓赵,三十岁出头,皇上拨给公主的,人精一个,早把主子这点小癖好看在眼里。每回轿子慢下来,他就打个手势,让队伍贴墙根走,灯笼也往外挪,不留影子在墙上,省得惊动里头的人。

  巷子里最深处,是梨雪社的后院。五年过去,御匾早被风吹日晒褪了色,可“梨雪”两个字仍倔强地挂在那里,像两枚被岁月磨薄却依旧锋利的刀。每夜戌时一过,墙里头准点传出“咿——呀——”的倒仓声,先低后高,再一挑、一沉,像钩子,把花书萱的魂儿钩得颤一下。那声音她熟——湛昂然今年十五,倒仓结束,嗓子刚定型,比小时候亮,比成年男子又多几分脆,像新淬的剑,刃口带着一点稚气的寒。

  这晚,雪霁,天干净得像被谁拿刷子刷过,月亮细细一弯,挂在飞檐角上。花书萱照旧掀帘,照旧听见墙里“咚——咚——”檀板轻敲,随后是清泠泠一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轿子正走到巷口最窄处,那声音贴着墙砖蹦出来,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她心口没来由一紧,像被线勒了一下,忍不住“嗳”了声。赵侍卫回头,低声问:“殿下,要停?”

  花书萱咬了咬唇,还没开口,墙里头忽然“啪”一声脆响,像谁把檀板拍断,紧跟着一个少年声音喘着气骂:“又抢半拍!再重来!”

  她愣住——那是湛昂然。五年来,她只远远看过他几回:御前献艺、上元灯市、太后寿宴,他扮杜丽娘、扮杨贵妃,水袖一甩,满台生风。可那些场合,她坐在高处,他跪在低处,隔着山呼万岁、隔着锦衣华服,连对视都是奢望。唯有此刻,墙内墙外,月光与雪光之间,他们离得最近。

  花书萱忽然做了件连自己都吓一跳的事:她弯腰,掀起轿帘,一脚踩进雪里。

  “殿下!”赵侍卫低呼。

  “别跟来。”她回头,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我就到门口,听两句。”

  赵侍卫无奈,只得抬手,示意众人散成半月,远远护着。

  雪深没踝,她提着袍角,一步一步蹭到梨雪社后门。门是旧柏木,裂缝里透出一线黄光,像有人拿笔在夜色上画了一道口子。她屏息,把眼睛贴上去——

  院里那株老梨树早落光了叶子,枝丫上却悬着盏琉璃风灯,灯罩被雪映得发白。树下,少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练功衫,腰间系一条玄色汗巾,正背对她,左腿架在树干上,压腿。他身形抽条似的,比去年又高出半头,肩背却还没长开,薄而韧,像新竹。檀板挂在他颈侧,手里捏一截柳枝,权当马鞭,嘴里低声哼: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每唱到“垣”字,他柳枝一甩,在空中打个小旋,声音稳稳落在板眼上,不差分毫。雪光映着他侧脸,鼻梁高而挺,睫毛长得过分,眨眼时像两把小扇,扑簌簌扫过月光。

  花书萱看着,忽然想起白日里那堆折子:江南水灾、北疆粮草、御史互参……每一道都让她头疼。可只要这声音一响,那些乌烟瘴气就像被雪盖住,脏是脏,却暂时看不见。她不自觉伸手,指尖触到门板,轻轻一推——

  “吱呀——”

  门开了半尺,雪风灌进去,吹得风灯乱晃。院里少年猛地回头,柳枝横在胸前,一脸警惕。可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整个人却愣住——

  少女披一件银狐短斗篷,兜帽摘下,露出一张素白的脸,眉似远山,唇不点而朱,最奇的是那双眼睛,黑而亮,像两口深井,井底却燃着两簇火。她微微喘着气,呼出的白雾在月光下缭绕,仿佛给她镀了层轻纱。

  两人对视,足足有三息,谁也没开口。风灯晃得更厉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一个修长,一个纤细,却都绷得笔直。

  先开口的是湛昂然。他把柳枝背到身后,躬身行礼,声音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哑:“草民湛昂然,给殿下请安。”

  花书萱心口“咚”地一跳——他认出她?转念一想,御前那几回,她端坐高台,他低头施礼,认得出也不稀奇。她轻咳一声,努力让声音稳当:“免礼。我……只是路过,听见吊嗓,便进来瞧瞧。”

  湛昂然垂着眼,没揭穿她“路过”的谎言,只侧身让开一步:“寒舍简陋,恐污了殿下的眼。”

  花书萱抬脚迈进去,靴底踩在雪上,“咯吱”一声,像踩破了什么。她走到梨树下,抬头看那风灯,灯罩上绘着一枝海棠,花瓣被火光映得鲜红。她随口道:“板眼很稳,比上次御前稳多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太像长辈点评。果然,少年耳根微红,却还是不卑不亢地回:“殿下懂行。”

  四个字,把花书萱噎了一下。她忽然想起,自己虽贵为公主,却也是个“偷听墙根”的,一时有些讪讪。好在她素来机敏,话锋一转:“‘则为你如花美眷’一句,你尾音收得早,少了‘眷’字该有的缠绵,可是倒仓后不敢放?”

  湛昂然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她竟真懂!倒仓后,师傅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省着用嗓子”,他怕劈音,确实收得早。可这点小毛病,连师傅都没挑出来,却被她一语道破。他心服口服,再次躬身:“殿下指点得是,草民再试一次?”

  花书萱点头。少年深吸一口气,甩袖、转身,柳枝当水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声音拔高: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一回收得慢,尾音像丝线,一圈一圈绕在梨树枝头,又散进雪夜里。花书萱闭眼听,只觉那线缠着自己心脏,轻轻一拽,酸而绵。她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要是……能一直这么唱下去,该多好。”

  湛昂然收势,回头,恰看见她睫毛上沾了一片雪,眨眼时,雪化成水珠,滚落脸颊,像泪。他心口莫名一紧,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只要殿下想听,梨雪社的门就永远为殿下开着。”

  话出口,两人都愣住。雪风适时刮过,卷起一地碎玉,也卷得风灯哗啦啦响。花书萱先回神,低头一笑,那笑极轻,却像雪里突然绽开的一朵红梅:“那说定了。”

  她转身要走,袍角却被风吹起,勾住梨树枯枝,“嗤啦”一声,裂了道口子。少年忙蹲下身,替她解开,手指不经意碰到她脚踝,冰凉,却带着习武人特有的薄茧。花书萱垂眼看他头顶——黑发里竟夹着两根白发,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她心口微微一刺:他才十五,却已被“戏”与“生计”磨出了老意。

  解完袍角,湛昂然后退一步,低头:“夜寒,殿下早些回宫。”

  花书萱“嗯”了一声,却没动,忽然伸手,拂去他肩头的雪,动作极轻,像怕碰碎什么:“你也别练太晚,嗓子要养。”

  “是。”

  她这才转身,快步走向巷口。赵侍卫迎上来,把斗篷给她系好,又递上手炉。花书萱抱在怀里,却舍不得点火,只觉那一点点余温,足够她熬过回宫的漫漫长路。

  轿子抬起时,她忍不住掀帘回望——梨雪社的后门已关上,风灯却还在枝头晃,灯下那道少年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像一根倔强的竹,顶风冒雪,也不肯弯。

  她忽然想起自己批过的一道折子:江南有个小县,洪灾后百姓无屋可住,却因“赋税未清”,朝廷迟迟不肯放赈。她朱笔一挥,批了“先赈后奏”四字,却知底下人阳奉阴违,真正能住进茅棚的,不过十之三四。那一刻,她只觉无力;可此刻,她听见那一句“只要殿下想听,梨雪社的门就永远为殿下开着”,竟莫名生出一点新的力气——

  原来,她也能被“需要”,被“等待”,被“承诺”。

  轿子转过巷口,梨雪社的吊嗓声又起,隔着墙,隔着雪,隔着五年光阴,一声一声,像有人在黑夜里点灯,一盏一盏,亮给她看。

  她抱紧手炉,轻声道:“赵成。”

  “属下在。”

  “以后每旬三、七,夜里路过,都不必催。”

  赵成低头笑:“属下明白。”

  雪落无声,轿影渐远。风灯下,少年收势,抬头望月,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雪在掌心化开,凉而短,却足够他记很久——

  记到下一次,她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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