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2章 雪夜送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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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飘起了鹅毛大雪,雪片大得像撕开的棉絮,一团团砸下来,眨眼的工夫,御街便铺了层厚厚的白毯。远处还有零星的爆竹声,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像谁家孩子没憋住的哭腔。长公主府的青呢小轿从杜相府出来,走得极慢。轿前八名禁卫手提琉璃风灯,灯光在雪里晕开一团团昏黄,像被水冲淡的橘子皮。轿后,随行太医的马车紧紧跟着,车帘掀着条缝,露出老院判半张焦急的脸——方才在相府,他第一次看见那位被鞭伤拖出来的戏子,也第一次看见公主沉得能滴出墨的神色。
轿内,花书萱靠墙坐着,膝上铺一张白狐毯。狐毯下,湛昂然枕着她的腿,身上盖两件貂裘,仍冻得牙关打颤。鞭伤渗出的血把狐毯染成暗红,她却像没看见,只把小手炉塞在他掌心,一手握住他腕子,轻轻搓,试图把那截冻成冰的指节搓热。
“疼么?”她声音低哑,像被雪捂住。
湛昂然摇头,唇色苍白,却弯出一点笑:“不疼……冻木了。”
花书萱不信,低头去吹他指尖。热气扑在皮肤上,像细小的针扎,他下意识缩手,被她按住:“别动。”
轿外,风忽然转向,卷起雪粒扑打轿帘,“噼啪”作响。轿夫脚下一滑,整乘轿子猛地倾斜。花书萱身形一晃,却先伸手护住他肩膀,避免碰到鞭伤。这一晃,湛昂然额角撞到她下颌,“咚”一声,两人都闷哼。他却先笑:“殿下下巴真硬,撞得我眼冒金星。”
都这模样了,还有心思说笑。花书萱眼眶发热,嘴里却轻斥:“闭嘴,省点力气。”
雪越下越大,轿子寸步难行。赵成隔着帘子请示:“殿下,前面积雪压断树枝,需得清理,可否暂歇?”
“歇。”花书萱掀帘一角,冷风灌进来,吹得她眯眼。远处御街两侧,屋檐下挂的红灯笼早被雪覆得看不出颜色,像一排冻僵的果子。她回头,看怀里的人——呼吸浅得几乎摸不到,睫毛上结着细小冰碴,脸色白得与狐毛一色。不能再拖。
“去传太医,再把轿内所有手炉、汤婆子都拿来。”
赵成领命。片刻,太医冒雪奔来,把药箱搁在轿厢口,跪地切脉。指尖一碰,老院判便皱眉:“血亏,寒入骨髓,再冻下去,指节要保不住。”
花书萱心口一紧:“用药!”
“需得先暖,再服回阳汤。”太医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先刺十宣放寒血,再温灸。”
施针需脱衣。轿内狭小,她抬手便去解他腰带。湛昂然惊觉,一把按住,声音低哑却急:“殿下不可!”
“命要紧,还顾什么礼数?”她拍开他手,三下五除二把中衣褪到腰际。少年瘦削,肋骨根根分明,背上鞭痕交错,像被恶兽撕过。花书萱呼吸一滞,指尖控制不住地抖。太医递来药酒,她亲自蘸棉,一点点擦伤口。药刺激,他浑身绷紧,却死死咬牙,一声不吭。
“疼就叫。”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摇头,反而笑,冷汗顺着鬓角滑进领口:“叫出来……多丢人。”
花书萱鼻腔发酸,手下却更轻,像对待易碎的瓷。擦完药,太医施针,她一手握住他左手,一手把小手炉裹进他掌心,轻轻搓,一寸一寸往上移,指节、虎口、腕骨,每处都反复摩挲。雪光透帘,映得她手指葱白,指尖却因用力泛起淡粉。湛昂然垂眼,看那双养尊处优的手,虎口却有握笔磨出的薄茧——那是三年监国留下的印记。他忽然觉得,那些茧比任何金创药都暖。
针毕,太医退出。轿内只剩两人,狐毯盖到下颌,手炉被塞进毯底,贴着他小腹。温度回升,疼痛反噬,他牙关开始打颤,咯咯作响。花书萱把狐毯又拢紧些,自己只穿单衣,却仍觉得不够,索性解开斗篷,把他整个人包进怀里。他后背抵着她胸口,心跳一下一下传过来,像远处更鼓,又急又乱。
“殿、殿下……”他挣扎欲起,“使不得,血脏——”
“再动,我就把你扔下去。”她手臂收紧,声音哑得发狠,“本宫说使得就使得。”
湛昂然不敢再动,只觉整个人被一团暖云包住,疼痛竟奇迹般缓和。他垂眼,看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手腕细得仿佛一捏就碎,却稳得出奇。那温度透过中衣,烙在皮肤上,像一枚枚小小的火印,烫得他眼眶发热。十六年来,他第一次被人这样抱,不是观众抛的花,不是老爷赏的银,只是纯粹的、带着心疼的暖。
“为什么?”他声音轻得像雪落,“殿下为何待我至此?”
花书萱指尖一顿,半晌,低声答:“为‘戏’,也为‘你’。”
“戏?”
“嗯。”她侧脸贴在他发边,声音散在黑暗里,“我批折子批到半夜,听你一开口,就觉得江山还可救。你唱一句,比御史千篇奏章都管用。”
他笑,气息拂过她耳廓,痒而暖:“那‘你’呢?”
这回她沉默更久,久到轿外积雪压断枯枝,“咔嚓”一声脆响,才开口:“为你肯在雪里跪三天,也为你今日肯疼死不低头。我宫里见过太多软骨头,你是硬的,我想护住这份硬。”
话音落,轿内静得能听见心跳,砰、砰,分不清是谁的。湛昂然垂眼,看那只仍搓着自己指尖的手,忽然翻转掌心,与她十指相扣。他动作极轻,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扣紧,再紧。花书萱指尖颤了颤,却没有抽回,只任他握着,掌心相贴,温度交融。
雪下到四更,终于小了。轿子过长桥,桥下水面结了薄冰,映着天边残月,像一面碎镜。车内,手炉已凉,狐毯却暖。湛昂然呼吸渐匀,睫毛上的冰碴化成水珠,滚落脸颊,像泪。花书萱抬手,轻轻拭去,指尖碰到他眼角,湿而烫。她一怔,低声问:“哭了?”
“没。”他声音哑,却带着笑,“是雪化了。”
她“嗯”了一声,手指却没离开,顺着他眉骨,一寸寸描摹——眉峰、眼尾、鼻梁,最后停在他唇角一道裂口,那里还凝着血痂。她指腹轻按,他“嘶”地吸气,却没躲,反而侧脸,把唇贴在她掌心,一触即离,像雪落无痕。
“殿下的手,真暖。”他轻声道,“暖到春天来了,估计都不会忘了。”
花书萱心口一紧,像被线勒住,呼吸发疼。她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的雪夜,她第一次偷溜出宫,在梨雪社后门听他唱《思凡》。那时她踮脚,从门缝往里看,少年亦如今日,背脊笔直,嗓音清越。一晃五年,雪还是雪,人还是人,却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悄悄发芽,破土,顶着寒风,长出带刺的茎。
她垂眼,看两人交扣的手——自己肤色白,骨节小巧;他指节修长,却因常年练功布满茧与伤,青紫交错,像一幅残破却倔强的画。她忽然开口,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
“昂然,等春暖了,陪我放纸鸢吧。不带随从,就我们两个人。”
他指尖一紧,喉结滚动,半晌,只挤出一句:“好。”
轿子停在公主府侧门。门房早备暖轿、软榻、姜汤、御医,一拥而上。花书萱却摆手,亲自把人扶下车。湛昂然脚步虚浮,几乎整个重量压在她肩上,她咬紧牙关,一步步把他挪进内室。太医要跟进,被她拦在门外:“先候着,一刻钟后再进。”
内室地龙早烧得旺,热气扑面。她把他放平在软榻,亲手剥去血衣,拿药酒再擦一遍伤口,每擦一下,就听见他牙关“咯”一声,却硬是不叫。擦完,她取来自己的中衣,替他换上,又把狐毯盖到下颌,才转身去开门,让太医进来。
忙完,天已微亮。雪停了,东方泛起蟹壳青,一缕曦光透窗,照在榻上人脸上。湛昂然昏沉睡着,眉心仍蹙,像梦里也在忍痛。花书萱俯身,替他掖紧被角,指尖轻触他额头——烧退了些,却仍烫手。她忽然低头,在他眉心落下一吻,极轻,像雪落无声。
“睡吧。”她轻声道,“春天不远了。”
她起身,推门而出。晨光照在她背影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像一柄收进鞘的剑,笔直,却藏不住锋芒。而榻上人,在梦里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掌心仍留着那枚小小火印——
烫得足以熬过整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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