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0章 对影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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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京师连日大雪,长公主府西苑早被琼枝玉叶覆了厚厚一层。暮色刚落,檐下羊角灯次第点亮,昏黄灯晕映着雪地,像一轮轮跌碎的月亮。花书萱命人在梨雪小筑的抱厦里生起地龙,又另置一只红泥小炉,炉上坐着素银汤壶,水声咕噜,像雪底暗涌的泉。案几是紫檀木,嵌着铜火箸,案心一字排开十二只天青釉茶盏——她今日想尝分茶,也想尝一尝“闲话”。
湛昂然推门而入时,肩头落满雪。他着墨青棉袍,腰间悬一条白练,发上雪粒遇热即化,沿鬓角滑入颈窝,冷得他微微吸气,却笑得温雅:“来迟了,雪迷了路。”
花书萱抬眼。四十出头的男子,眼尾纹路在灯火下清晰,像戏台旧幕裂开的缝,却掩不住眸中澄光。她心头微软,伸手拂去他鬓边残雪:“梨雪小筑就在府内,你也能迷路?”
“不是找不到,是舍不得快走。”他低笑,“一路看雪,看忘了时辰。”
炉水恰沸,蒸汽在两人之间升腾,像一层柔纱,隔开尘世,也隔开流言。
分茶需静。她先用竹夹取茶饼,在炭火上微炙,茶香便如雾四散;再以石磨细细碾,罗筛过,茶末堆雪。湛昂然接手,注水、击拂,手腕轻转,汤面渐起乳花,一朵两朵,像雪里突然绽的玉梅。
茶分三盏。第一盏敬炉,第二盏敬雪,第三盏——他推到她面前。
“尝尝,看比得上内造‘龙园胜雪’么?”
她抿一口,微苦,回味却甘,像把一整座春山含在舌尖,眼里便浮起笑:“好。只是茶好,水也好,人更好。”
一句“人更好”,像火星溅进干柴,他耳根瞬间红了,垂眼掩住,借喝茶咽下那一点烫。
茶过三巡,闲话登场。窗外雪势更大,风拍窗棂,“啪啪”作响,像催更的更鼓,也像催话的鼓槌。
花书萱先开口,语气淡得像拉家常:“今日进宫,阿璟又催我——‘阿姐年过不惑,总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我搪塞过去,他却穷追不舍。”
湛昂然手指摩挲盏沿,低声问:“殿下……如何搪塞?”
“我说,”她抬眼,目光笔直,“我早已有人,只是不便成亲。”
他心头一撞,茶面微漾,却强自稳声:“那……殿下该答允。臣……微贱,却不惧流言。”
“惧不惧,不由你说了算。”她轻叹,“由我。由我担了二十年骂名,也由我再担二十年。”
话到这里,静了。炉火“噼啪”爆出一粒火星,溅在他手背,烫得他缩指,也烫破了沉默。他抬眼,第一次直视她:
“书萱,我若娶你,史书必污你清名。后世将说,长公主下嫁戏子,私情误国,半生英名毁于一旦。我……舍不得。”
声音哑而颤,像压抑多年的潮,突然找到缺口,一泻而出。他眼眶微红,却固执地抿紧唇,等一个宣判。
花书萱看着他,目光柔软,又带一点无奈的怜:“昂然,我若嫁你,史书亦污你艺名。会说你以色事人,借公主梯荣,梨雪社成外戚之窟。你半生清誉,亦毁于一旦。我……也舍不得。”
两句话,像两柄薄刃,同时刺向彼此,却又同时停住,谁也不敢再深一寸。炉火映在两人脸上,红得发烫,泪却冷得刺骨。
静了半晌,花书萱忽然起身,走到西窗下。窗棂半开,雪光透入,把她的影子投在东墙,修长、笔直,却带一点孤独的薄。她抬手,影子也抬手;她侧身,影子亦侧身,像另一个自己,被困在墙里,走不出,也融不掉。
湛昂然跟过来,立于她身侧。两个影子便重叠,又分开,像水中两株芦苇,风来便俯身相就,风停又各自挺立。他抬右手,影子只到肩,再抬不上;她抬左手,与他的影子交扣,十指交叠,却无声。
“瞧,”她轻声,“就这样,已很好。”
他喉头滚动,半晌,只挤出一句:“好。”
回到炉边,茶已凉。她重新注水,声音低缓,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十三岁监国,我第一夜批折子,到天亮。窗外雪厚三寸,我踏雪去梨雪社,听你唱《思凡》。那时我想,原来人间还有这样的声音,能让我忘记御案上的血。后来我日日绕勾栏巷,不是贪玩,是贪那一点人声。再后来,箭雨、兵变、废相、还政……每一步都踩着刀尖。我早已不是‘待字闺中’,是‘御笔亲批’。嫁,如何嫁?嫁了,把江山交予谁?”
她抬眼,泪光闪动,却倔强地不肯落:“不嫁,不是为你,是为我。我舍不得江山,更舍不得江山里——那个还能听你唱曲的自己。”
湛昂然静静听,泪却滚落,迅速渗入衣襟,只剩一点暗色。他伸手,覆在她手背,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我懂。我十岁入梨园,只想吃饱。后来唱红了,想唱给一个人听。再后来,那人把江山托给我唱,我便唱。唱到刀光剑影,唱到血雨腥风,唱到我自己也分不清是戏还是真。如今,戏台空了,我若娶你,便是把‘戏’拖进‘真’,把‘真’染成‘戏’。我也舍不得……舍不得你因我,再沾尘埃。”
茶凉透,炉火将熄。两人却不再说话,只并肩坐在炉前,看炭火由红转暗,由暗转灰,像看一场日落,又看一场月升。窗外雪光映进来,把侧脸镀上一层银,轮廓清晰,却不再锋利。
花书萱忽然侧身,把头靠在他右肩——伤肩,他却一动不动,任她靠着。她声音轻得像叹息:
“就这样吧。并肩而坐,已胜人间无数。史书要写,由它写;后人要骂,由它骂。我们活我们的,不偷不抢,不欺世,不负己,便够了。”
他垂眼,泪落在她发间,迅速消失,只余一点温热。他抬左手,覆在她手背,十指交扣,像扣住一段旧时光,也扣住往后余生:
“好。并肩而坐,已胜人间无数。”
更深漏残,炉火成灰。窗外雪停,云幕拉开,一弯冷月挂在梨树枝头,像一把薄刃,又像一只冷眼,静静俯瞰人间。
室内,两道影子并肩坐在炉前,影子交叠,却不再分开。炭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响,溅起一点火星,照亮两张侧脸——
一张不再年轻,却仍倔强;
一张不再艳绝,却仍温柔。
他们不说话,也不动,只让夜把影子越拉越长,越拉越淡,淡到与月光融为一体,再分不清谁是戏,谁是真,谁是影,谁是身。
可掌心相触的温度,是热的——
热得足以熬过整个冬天,也足以抵挡,史书里那一笔即将到来的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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