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2章 生死两不欠

最新网址:http://www.c8e.cc
  霜降,京师连日阴寒,梨雪小筑的炉火昼夜不熄,仍挡不住病气漫进骨缝。

  湛昂然五十八,右肩旧疮突然崩裂,高热不退,咳血成片。太医日日往返,汤药换了几轮,只换来一句:“肺叶已损,恐挨不过今冬。”

  花书萱五十六,鬓发全白,却仍坐守在榻旁,朱笔批折已换成药碗调羹。她一勺一勺喂药,每喂一口,便用帕子拭他唇角,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药汁沿他干裂唇纹渗下,她俯身以唇吮去,苦得舌尖发麻,却无人说话。

  夜里,他咳醒,血溅在素绫被面,像点点红梅。他望着她,目光歉疚:“又弄脏了……你的被子。”

  “脏了就换,”她哑声答,“你好好的,比被子重要。”

  他苦笑,指尖在她掌心画圈,一圈一圈,像要把最后的温度刻进去:“我怕是……要失约了。”

  “什么约?”

  “八十岁……唱《游园》给你听。”

  她眼眶骤热,却强撑笑意:“那就提前唱。等你好了,雪化了,我们唱一整日。”

  他摇头,气息微弱:“唱不动了。雪里红……要谢了。”

  病至第十日,他忽然清醒,要纸笔。她扶他半靠,以膝为案,他右手颤如枯枝,却仍固执地写:

  “你看他雪里红,我看他月下雪——”

  字迹歪斜,却力透纸背。写至“雪”字,一口血喷在纸上,红得刺目。她慌忙以袖掩,泪却砸在血里,晕成一朵小小的梅。

  他喘息,指尖蘸血,继续写:

  “一生未娶未嫁,却共白头。”

  二十字,耗尽力气。他笔落,人亦落,重重倒回她臂弯,嘴角仍带笑:“够了……别哭。我欠你的……还清了。”

  她抱着他,泪如雨下,却硬是把哭声咽回喉咙,只挤出一句:“不欠。两清了。”

  当夜,他昏沉。她披衣而起,亲自动手磨墨——不是朱砂,是白日那团血墨,她舍不得扔,以温水化开,墨汁里浮着淡淡腥甜。她取来最细腻澄心纸,以工笔小楷,将二十字重抄一遍:

  “你看他雪里红,我看他月下雪,一生未娶未嫁,却共白头。”

  抄毕,她取出私印,却不是“监国摄政”金麟符,而是一枚小小海棠章——昔年她亲手雕赠他的,此刻以血为泥,重重盖在句尾。朱红印纹与暗红血字交叠,像雪中绽开第一朵梅,又像月下垂落最后一瓣花。

  翌日,她召来石工,命刻碑。匠人不解:“公主,二十字,何以刻碑?”她只道:“照刻便是,一字不许减。”碑成,高不过三尺,却用整块汉白玉,不加螭首,不饰花纹,只留二十字,孤零零立在梨雪小筑后圃——那里,正对着一株老梨树,春来开花,冬来落雪。

  正月十三,雪霁。天地白得晃眼,日头像一轮冰镜悬在头顶,冷而亮。

  寅时三刻,他最后一次睁眼。屋里静极,只余风铃偶尔“叮”一声,像远处戏台未散的锣鼓。他目光在屋内巡逡,掠过梨木雕花床顶,掠过素绫帐幔,掠过窗台那枝将谢红梅,最后落在她脸上——她握着他的手,俯身贴近,泪落在枕,无声。

  “雪……停了吗?”他气若游丝。

  “停了,月亮很好。”她答,声音哑得不成调。

  “那……唱一句给我听?”他眼底有光,像将熄未熄的灯。

  她点头,轻咳一声,以指尖击他掌心为板,低低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嗓音苍老,调子却稳,一句未完,他眼角已滑下泪,迅速渗入鬓角,像一场看不见的春雨。他手指在她掌心轻点两下,示意停,又轻抚她鬓边白发,声音轻得像风:

  “别唱了……留点……下辈子唱。”

  她泪如雨下,却硬是把哽咽咽回,只点头:“好。下辈子,我唱给你听,一整日。”

  他笑,眼底光晕渐散,手指却固执地在她掌心画圈,一圈一圈,最后停在一个字——“好”。

  指落,眼阖,风铃恰响,“叮——”像戏台落幕,像更鼓断点,像雪压断枯枝,轻,却脆得惊心。

  白幡升起时,雪又落。细碎的雪片被风卷着,围着梨雪小筑打转,像无数白蝶,不肯落脚。花书萱素衣白裙,站在碑前,看匠人封土。碑上二十字,被雪半掩,只露“雪里红”三字,红得刺目,像一截不肯熄灭的炭火。

  她伸手,拂去雪,指尖触到冰凉石面,触到“未娶未嫁”四字,触到“共白头”三字——那里,有他的血,有她的印,有三十七年并肩而坐的晨昏。她忽然俯身,额头抵碑,泪落在雪,瞬间化开。

  “你看他雪里红,我看他月下雪……”她轻声念,声音哑得不成调,却固执地念完,“一生未娶未嫁,却共白头。”

  念完,她起身,踉跄走向梨树。树身早枯,却被她命人保留,此刻雪压枝头,“咔嚓”一声,一根老枝断裂,坠落阶前,正落在她脚边。她弯腰拾起,断口处渗出淡淡树香,像久远的戏台,像昔年雪夜,像有人轻唤“殿下”。

  她把枯枝抱在怀里,像抱住一段再不会回来的时光,一步一步,走回小筑。身后,石碑立在雪里,二十字,二十滴血,像二十朵不肯谢的红梅——

  雪落其上,月照其上,风过其上,却再不会冷,再不会倒。

  十年后,又是雪夜。花书萱六十六,鬓发全白,却仍每日寅时起身,亲手擦拭石碑。雪落即扫,霜降即覆,碑上二十字始终清晰,像新刻。

  这夜,她扫完雪,倚碑而坐,怀里抱那枝枯梨枝——枝身早被她雕成小小手板,轻叩,声音闷而脆。她合眼,轻声唱:

  “你看他雪里红,我看他月下雪……”

  唱完,她微笑,头轻轻侧向石碑,像靠着一个旧肩膀。

  雪继续落,月光继续照,碑上血字与雪色交映,红得更红,白得更白,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戏——

  戏里,一生未娶未嫁;

  戏外,早已共白头。
  http://www.c8e.cc/56715/872.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c8e.cc。笔趣看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c8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