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闪回（1）——星星

　　地点：人类联合抵抗军第7前线基地，战争机器整备室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高温金属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整备室内光线惨白，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布满了各种复杂的接口和悬挂的线缆。

　　整备台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正静静地坐着。他穿着制式的、略显笨重的暗灰色作战服，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臂上覆盖着的一具结构复杂、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臂甲。臂甲上布满了细微的划痕和灼烧的印记，显然经历过惨烈的战斗。

　　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串冰冷的编号烙印在胸前和臂甲内侧：J7300。

　　他的面容刚毅，线条硬朗，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疲惫？他正低着头，用特制的工具，一丝不苟地调试着臂甲肘关节处一个微小的能量传导阀，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

　　整备室里并不只有他一个。放眼望去，数十个，甚至上百个和他类似的身影，或坐或站，沉默地等待着。他们有的像他一样，装配着不同型号的臂甲；有的双腿被改造成了反关节的机械足；有的背后加载着多管旋转机炮；有的甚至半个头颅都被金属和光学义眼所替代……他们是人类对抗深渊入侵的最后防线，也是最昂贵的消耗品——战争机器。

　　空气中只有工具碰撞的叮当声、能量低鸣的嗡嗡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因为零件老化或损伤而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没有人说话，沉默是这里唯一的语言。每一次任务归来，都会有熟悉的面孔消失，被新的、或者维修一新的机器所替代。

　　J7300调试完能量阀，轻轻活动了一下右臂，发出顺畅的机械传动声。他很“强大”，在所有的战争机器中，他的作战数据、任务完成率、生存时长都名列前茅，是基地指挥官手中的一张王牌。每次出战，他都能带回可观的战果。

　　但与其他机器不同的是，在J7300那被严格编程和战斗训练所固化的思维底层，却隐藏着一个与“战争机器”身份截然不同的、微弱却顽固的“异常”念头。

　　他渴望……和平。

　　这个念头的来源已不可考，或许是在某次惨烈战役后，看到焦土上顽强生长出的一株嫩芽？或许是某次潜入敌后，看到废墟中幸存者眼中对生存的渴望？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厌倦。

　　他的逻辑很简单，甚至带着一种属于机器的质朴：

　　他看到身边的“战友”们，每次出战归来，轻则更换外部装甲板，重则整个肢体、甚至部分躯干都要被拆解、替换。那些精密零件的造价高得吓人。每次被固定在维修架上，感受着冰冷工具切入身体。

　　太浪费钱了。

　　那些昂贵的合金、稀有的能量晶体、精密的光学传感器……如果不用来制造和维修他们这些杀戮机器，可以用来做多少事？可以重建多少被摧毁的家园？可以让多少在避难所里挨饿的人吃上饱饭？

　　而且，只要战争持续，他们就永远无法停下。出击，维修，再出击，再维修……循环往复，直到某一次，被彻底摧毁，或者核心过载报废。

　　只要和平了，我们这些机器就不会再消耗这么多资源了。

　　只要和平了，就不用再忍受一次次被拆开、被更换零件的痛苦了。

　　只要和平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关机了？

　　J7300抬起沉静的眼眸，望向整备室天花板上刺眼的照明灯。关机的感觉是怎样的？是彻底的黑暗和寂静吗？那或许……比永无止境的战斗和维修要好得多。哪怕就此沉寂，永远不再启动，也好过继续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消耗。

　　刺耳的警报声如同钢针，猛地刺破了整备室死水般的寂静。红色的警示灯在惨白的金属墙壁上疯狂旋转，将每一个沉默的身影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所有单位注意！7号防区告急！所有可用战斗单位，立刻前往支援！重复！所有单位……”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整备室内回荡。

　　如同被按下了统一的启动开关，整备室内所有静默的“战争机器”瞬间“活”了过来。

　　机械关节活动的声音、能量核心启动的低鸣、重型武器解锁的金属撞击声……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交响。

　　J7300眼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瞬间被压至最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冷静。他站起身，右臂的金属臂甲发出顺畅的嗡鸣，能量指示灯由待机的幽绿转为战斗的湛蓝。他没有丝毫犹豫，跟随着其他沉默的身影，迈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汇入涌向出击通道的钢铁洪流。

　　他没有名字，他是J7300，是武器，是消耗品。出击，是他的唯一使命。

　　……

　　7号防区，已然化作炼狱。

　　天空被扭曲的紫黑色能量云笼罩，大地龟裂，燃烧的残骸和焦黑的尸体遍布视野。无数形态扭曲、散发着疯狂与毁灭气息的“畸变体”，如同潮水般从一道横亘在大地上的、如同撕裂伤口的巨大能量裂隙中涌出！它们嘶吼着，用爪牙、用能量、用一切疯狂的方式，冲击着人类摇摇欲坠的防线。

　　炮火连天，爆炸的火光不断闪现，将扭曲的身影撕碎，也将英勇的士兵吞没。战场上的声音震耳欲聋，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J7300如同礁石般屹立在防线的最前沿。他的右臂臂甲不再是调试时的温顺，而是化作了最致命的凶器！高频震荡刃切开空气，将扑来的畸变体轻易斩断；他甚至能利用臂甲的强大力量，徒手掀翻冲撞过来的重型畸变兽！

　　他战斗得高效、冷静，甚至……残忍。每一次出手都直奔要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的战斗数据在指挥中心的屏幕上疯狂跳动，击杀数遥遥领先。他就像一台完美的杀戮机器，用敌人的尸体和破碎的零件，勉强维系着防线不至于瞬间崩溃。

　　但畸变体的数量太多了，仿佛无穷无尽。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有的被撕碎，有的被能量湮灭，有的则因为过载或重伤，被后续的部队拖下火线。防线在不断收缩，伤亡在急剧增加。

　　战斗不知持续了多久，J7300的金属臂甲上已经布满了深深的爪痕和灼烧的焦黑，作战服多处破损，渗出的不知是冷却液还是模拟血液的液体。他的能量储备已经亮起了红灯，动作也开始出现微不可察的迟滞。

　　就在他刚刚用一记重拳砸碎一头巨型畸变兽的脑袋时，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贴近了他的后背！

　　那是一个身形瘦小、速度极快的特殊畸变体！它如同壁虎般吸附在J7300的背上，尖锐的爪子死死扣住他的肩甲，另一只手上，一个散发着不稳定幽光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小型生物炸弹，被狠狠地按在了J7300的后心装甲接缝处！

　　“滴滴滴——！”炸弹启动的急促蜂鸣声，如同死神的倒计时，在J7300的听觉传感器中响起！

　　“警告！高能爆炸物附着！无法剥离！预计引爆时间：3秒！”战术目镜上弹出猩红的警报。

　　3秒！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复杂的处理！

　　J7300的电子眼中，数据流疯狂闪烁！在千分之一秒内，他完成了战场态势分析、爆炸威力评估、以及……最优解计算！

　　继续留在防线？炸弹的威力足以将他周围半径十米内的一切化为齑粉，包括他身后那些正在苦苦支撑的普通士兵！防线会瞬间崩溃！

　　唯一的办法……

　　J7300没有丝毫犹豫！他甚至没有试图去挣脱背后的畸变体！而是将体内残存的全部能量，毫无保留地灌注到双腿的液压系统！

　　“轰！”

　　他脚下猛地炸开一个浅坑！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朝着前方畸变体最密集的区域，朝着那道巨大的深渊裂隙，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吼——！”背后的畸变体发出尖锐的嘶鸣，似乎没料到猎物会主动冲向死亡！

　　防线上的士兵们只看到，那台一直顶在最前面的、代号J7300的战争机器，突然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化作一道残影，拖着背后那个闪烁着死亡光芒的畸变体，一头扎进了如同潮水般的敌群深处！

　　下一秒——

　　“轰！！！”

　　一道刺目的白光在敌群中央爆发！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巨响！恐怖的冲击波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将数以百计的畸变体瞬间汽化、撕碎！爆炸的核心区域，地面被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爆炸的余波甚至冲击到了人类防线，让士兵们一阵东倒西歪。

　　当烟尘稍稍散去，防线前方出现了一片短暂的真空地带。J7300的自杀式冲锋，为防线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但J7300……消失了。

　　不，并非完全消失。

　　在爆炸发生的边缘，一块焦黑的、依稀能看出是半截人类躯干（从腰部以上）的残骸，混合着扭曲的金属零件，被爆炸的冲击波抛飞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了一片相对完好的焦土上。那残躯上，依稀还能看到半片破损的、印着“J7300”编号的胸甲碎片，以及一条完全扭曲变形、但依旧连接在断口处的金属右臂。

　　不知过了多久，J7300的感知系统从一片混沌和黑暗中，艰难地恢复了一丝微弱的信号。

　　没有痛觉——痛觉模拟模块似乎在爆炸中损坏了。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和系统不断报错的红色警报。

　　视觉传感器……只有一个还能勉强工作，提供着模糊不清、布满雪花的图像。他“看”到自己似乎躺在一个简陋的、由沙袋和破损钢板临时搭建的掩体里。外面隐约还有零星的枪炮声，但比之前要稀疏很多。

　　然后，他“感觉”到了……触碰。

　　一种很轻、很小心、带着温度的触碰，正在他残破的躯干上移动。

　　是谁？维修技师？不对，这里不是整备室……

　　他努力聚焦那个模糊的视觉信号。

　　一个……身影？很小。正俯身在他旁边，低着头，似乎在……忙碌着什么？

　　J7300尝试启动发声单元，一阵电流杂音后，一个沙哑、失真、但依旧能辨认出是人类语言的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那俯身的身影明显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视觉传感器捕捉到的图像依旧模糊，但J7300能分辨出，那是一张稚嫩的、沾满了灰尘和汗水的脸，一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正带着惊吓和一丝好奇地看着他。

　　是个男孩。年纪很小，可能只有十来岁的样子。他身上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脏兮兮的民兵制服，胳膊上套着一个皱巴巴的、印有简陋红十字的袖章。

　　就在男孩抬起手臂的瞬间，J7300那模糊的视觉传感器，捕捉到了一个极其不协调的细节——在男孩纤细、沾满污垢的手腕上，戴着一块……塑料质感的、颜色极其鲜艳的……粉色手表？手表的表盘上，印着一个线条简单的卡通猪头图案，咧着嘴笑，看起来与周围残酷的战场环境格格不入。

　　男孩愣了一下，随即挺了挺单薄的胸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有条理，尽管还带着一丝颤抖：

　　“我、我是医生！我在给你治疗！你受伤很重！”

　　医生？治疗？

　　J7300那被爆炸震得有些混乱的逻辑核心，花了点时间才处理完这句话。随即，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他再次发出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嘲讽的意味：

　　“我……是……机器……治疗……该去……机房……”

　　他是战争机器，他的“治疗”意味着需要专业的整备台、精密工具、昂贵的备用零件和能量核心。

　　这个孩子，用手？能做什么？

　　男孩听到他的话，明显愣住了。他眨了眨大眼睛，脸上露出了困惑和不解的神情。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和机油的手，又看了看J7300那残破的、裸露着断裂管线、金属骨骼和……模糊血肉的躯干。

　　沉默了几秒钟后，男孩抬起头，用非常认真、甚至带着点固执的语气，指着J7300的伤口处，一字一句地说：

　　“可大叔……你这里，明明有血有肉的啊……”

　　“……”

　　J7300那仅存的、还在运转的传感器，仿佛在这一刻，集体宕机了。

　　有血……有肉？

　　他下意识地想要调动内部扫描系统自检，但系统一片混乱。他只能凭借那模糊的视觉，努力地“看向”自己残躯的断面。

　　在扭曲的金属、烧焦的线路和破碎的装甲之下，在那冰冷的机械结构之间……似乎……确实……能看到一些暗红色的、属于生物组织的痕迹？还有已经干涸发黑的……液体？

　　这……怎么可能？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一台披着仿生外皮、内部完全机械化的战争机器。就像整备室里那些被拆开维修的“战友”一样，里面应该是冰冷的齿轮、电路和液压管。

　　有血有肉……那意味着什么？

　　男孩看着他沉默（或者说当机）的样子，似乎以为他不信，又小声地、带着点急切地补充道：“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和那些完全铁疙瘩的机器人不一样！你……你是个……人吧？”

　　“人……”

　　这个字眼，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J7300逻辑核心深处某个被层层封锁、几乎被遗忘的区域。

　　战场上的喧嚣仿佛远去，只剩下男孩那双清澈而固执的眼睛，手腕上那块与废墟格格不入的粉色卡通手表，和那句回荡在破损听觉传感器中的话：

　　“可大叔你有血有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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