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古法皮影3．0

　　腊月初八，暮色初合，姑苏城外五十里，凤仪山庄。

　　尚未抵达，便已觉出不同。寻常山庄的静谧被一种刻意营造、流光溢彩的喧嚣取代。远望只见灵光璀璨，将半边天空映照得恍如白昼。无数悬浮的琉璃宫灯沿着蜿蜒的山道与庄墙排列，灯内并非烛火，而是封印着稳定的照明法术，光华温润持久。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香氛，混合着灵果、佳酿以及某种……类似于大型灵力阵法运转时特有的、低微却无处不在的嗡鸣。

　　山庄门前，已停驻了各式各样的车驾坐骑。有以珍禽异兽拉曳的华丽云辇，有御剑而来、翩然落下的修士，也有乘坐机关傀儡兽或泛着宝光的飞行法器的宾客。人人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彼此寒暄间眼神交错，暗流涌动。

　　林晓只带了青茗，主仆二人乘着一架林家提供的寻常青篷马车前来，混在车流中毫不显眼。她依旧是一身月白道袍，青霜剑用布套裹了，负在身后，只在交验请柬时，那流光溢彩的信笺才引来门房管事格外多看一眼的恭敬。

　　踏入山庄大门，眼前的景象即使以林晓的现代心智，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这并非简单的仿古建筑群。整个山庄的地势被巧妙改造，形成多层台地。最中央是一座巍峨的、白玉为基、琉璃作瓦的宫殿，上书“省亲别墅”四个鎏金大字，笔力雄浑，隐隐有龙虎之气。宫殿四周，亭台楼阁、水榭回廊连绵不绝，皆以灵木、奇石构建，雕梁画栋，极尽精巧。更引人注目的是，空中悬浮着数十座大小不一的浮空亭台与廊桥，以半透明的灵力虹桥连接，宾客穿梭其间，衣袂飘飘，真如仙境赴会。

　　灵泉被引作曲水，蜿蜒流淌于建筑之间，水面上漂浮着点点灵荷，绽放着柔和的光芒。珍禽异兽悠闲漫步，甚至有几只羽毛绚丽的仙鹤在低空盘旋，发出清越的鸣叫。

　　“朱老板好大的手笔……”身旁有宾客低声惊叹，“这灵力维持的悬浮阵法、幻景交织、灵兽驯养……每日消耗的灵石怕就是个天文数字！”

　　“何止，你看那宫殿规制，虽说是‘省亲别墅’，但这格局气派，几乎可比拟小型皇城了……这朱老板，其志不小啊。”

　　林晓收敛心神，随着引路的青衣侍者前行。侍者训练有素，将她引至一处位置尚可、靠近水榭的观礼席位。席案上已摆满灵果琼浆，器皿精美。视野开阔，能清楚看到中央主殿前的巨大广场，以及广场上那座临时搭建、却同样美轮美奂的汉白玉高台——那想必就是今晚“省亲”仪式的核心所在。

　　她目光扫过四周。薛宝钗的席位在更靠近主殿的左前方，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金色宫装长裙，发髻高绾，点缀着明珠步摇，端庄华贵，正与几位看起来身份不凡的女修低声交谈，神色平静，仿佛之前拍卖会上竞价失利之事从未发生。王仁则坐在右侧稍远一些的位置，锦衣华服，身边簇拥着几个跟班和女伴，眼神不时瞟向薛宝钗和林晓这边，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与阴郁。

　　还有许多陌生的面孔，气息或深沉如海，或凌厉如剑，或飘渺出尘。林晓甚至看到了两个穿着僧袍的和尚（想必是枯禅寺的了尘大师及其弟子），以及一位面容笼罩在淡淡水汽中、身形略显虚幻的客人（可能是碧波潭的蛟龙客）。甄士隐却不见踪影。

　　宾客渐齐，广场周围的席位几乎坐满。丝竹雅乐不知从何处响起，悠扬悦耳，与这仙家景象相得益彰。但空气中那份隐隐的期待与躁动，也愈发明显。

　　“咚——咚——咚——”

　　三声低沉浑厚、仿佛能撼动心神的钟鸣响起，广场上的议论声迅速平息。

　　主殿方向，一行人缓步而出。为首之人，身量不算极高，却异常挺拔魁梧。他并未穿着多么华丽的服饰，只是一袭玄色绣金龙的常服，头戴乌纱翼善冠，面容方正，肤色微黑，浓眉之下是一双炯炯有神、顾盼间自有威严的眸子。他行走间步履沉稳，龙行虎步，周身并无刻意散发的灵力威压，却自然有一股令人心折（或心悸）的磅礴气势，仿佛他并非走在玉石广场上，而是行走于万里江山图卷之中。

　　朱重八。或者说，朱老板。

　　他身后跟着数名气息沉凝、显然是高阶修士的随从，以及几位装扮华美、疑似“妃嫔”“宫娥”的女子，但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聚焦在他一人身上。

　　朱重八走到主殿前的高台上，站定，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全场。被他目光扫过之人，无论修为高低，心头皆是一凛。

　　“诸位道友，今日赏光，莅临朱某这‘凤仪山庄’，共襄‘元妃省亲’之盛举，朱某不胜荣幸。”他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此宴，一为追慕古礼，重现盛世华章；二为以文会友，以艺交心；三嘛……”他略一停顿，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便是这‘天命竞逐’之戏。稍后自有分晓。”

　　他话语简洁，没有过多客套，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主宰感。

　　“时辰将至，省亲仪程，正式开始——”

　　随着他话音落下，广场四周灵光大盛，无数道柔和的光柱自地面、浮空亭台乃至空中垂下，交织成一片迷离的光幕。丝竹之声陡然一变，变得更加庄重恢弘。一队队身着仿古宫装、手持仪仗的“宫女太监”鱼贯而出，步履整齐，动作划一，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虽然明知是“扮演”，但这份严谨和规模，仍让不少宾客暗暗咋舌。

　　然而，林晓看着这一切，心中的荒谬感与警惕心却同时攀升。

　　这“省亲”的流程，显然经过精心编排，试图还原《红楼梦》中那场奢华大典的形制。从“贵妃”銮驾降临（由一架极度华丽、由八只灵禽牵引的飞辇象征），到“跪迎”、“叙礼”、“游园”、“筵宴”、“题咏”、“赏赐”……环节一个不少，细节力求逼真。朱重八甚至亲自扮演了“父亲”角色（虽然他那张脸和气质更像马上得天下的太祖而非臣子），与扮演“元妃”的女修进行了一番程式化的对话。

　　场面足够宏大，表演足够卖力，灵气特效也堆砌到了极致。

　　但落在林晓眼中，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和……空洞。就像看一场制作精良却缺乏灵魂的cosy大秀，演员在努力扮演角色，观众在努力欣赏“复原”，却无人真正触及那场繁华背后的人情冷暖、命运无常。

　　或者说，这本就是一场披着“复古”外衣的、纯粹的炫示与社交。朱重八要的不是“省亲”的内核，而是其“形式”所能带来的震慑与认同。

　　流程过半，酒过三巡。一些宾客开始显露出些许审美疲劳，低声交谈的内容也从最初的惊叹，转向了对接下来“天命竞逐”彩头的猜测，或是彼此间的私下交易。

　　林晓安静地坐在席位上，小口啜饮着杯中的灵酿，目光冷静地观察着一切。她注意到，朱重八虽然坐在主位，看似在欣赏表演，眼神却时常锐利地扫过台下某些特定人物，尤其是在薛宝钗、王仁以及另外几位气息独特的宾客身上停留片刻。他在观察，在评估。

　　而那枚所谓的“洪武通宝”彩头，被盛放在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玉盘中，由两名金丹期侍卫守护，置于高台一侧。古钱样式，非金非铁，散发着一种厚重、威严又有些虚无缥缈的气息，确实与传说中的“皇道龙气”有几分相似。

　　就在“省亲”仪程接近尾声，按照安排，该是“元妃”与家人“共叙天伦”、表演些才艺节目以显“亲民”和“雅趣”的环节时，高台上的朱重八忽然抬手，止住了乐舞。

　　全场一静。

　　朱重八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古礼虽好，终究是旧时篇章。今日盛会，岂能无新意？朱某听闻，姑苏地灵人杰，多有才俊。接下来，便不拘泥于定例，若有道友愿上台一展所长，无论是奇术、妙法、雅乐、丹青，皆可为之。若得满堂喝彩，朱某自有厚赠，亦可获得‘天命竞逐’的优先考量。”

　　他这话一出，台下顿时起了一阵骚动。这是给了在场年轻人一个露脸的机会，更是朱老板进一步观察、筛选人才的手段。厚赠且不说，能与“天命竞逐”挂钩，意义就不同了。

　　立刻便有几人跃跃欲试。一位擅长御火的修士上台，表演了一段精妙的火焰塑形，化作龙凤盘旋，赢得阵阵喝彩。一位女修以灵力催动数十片花瓣，组成变幻的图案，亦是美轮美奂。王仁也按捺不住，上台展示了一套家传的、花哨多于实用的剑舞，虽然剑光缭乱，但在真正懂行的人眼中，不免有些华而不实。

　　薛宝钗稳坐席间，面带微笑，并无上台之意，似乎对这种出风头的事情不甚在意。

　　朱重八看着，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但眼神深处，那评估的意味丝毫未减。

　　就在这时，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音量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场中的喧哗：

　　“林家林晓，愿献丑一番，演一出……古法皮影新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席间站起一位身着月白道袍的少女，身姿如竹，面容清丽，眼神沉静。正是近日因坊市惩戒恶奴而小有名声，又刚刚在万宝楼“豪掷”灵石拍下贾宝玉债务抵押权的林家表小姐。

　　“皮影？”有人低声疑惑，“凡俗戏耍之物，也敢在此等场合献艺？”

　　“林家这姑娘，莫非是怯场，只会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朱重八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笑道：“哦？古法皮影？倒是别致。林姑娘请。”

　　林晓对周围的议论恍若未闻，步履从容地走上高台。她先是对朱重八及台下宾客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走到台中央一片较为开阔的区域。

　　她没有取出任何皮影偶人，也没有布置幕布。

　　只见她抬手，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点清蒙蒙的灵力光芒。她以指代笔，凌空虚划，动作舒缓而富有韵律，仿佛在勾勒一幅无形的画卷。随着她的动作，一点、一线、一面……灵光在她指尖流淌、延伸、交织。

　　起初众人不解，但很快，他们便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些灵光并未消散，而是在空中滞留、凝聚，逐渐构成清晰的光影轮廓——一个纤弱却挺拔的女子身影，衣裙飘飘，眉目宛然，竟与林晓本人有六七分相似，却又多了几分古典书卷气与淡淡哀愁。这光影人像并非静止，随着林晓手指细微的牵引和灵力的持续注入，那人像竟然“活”了过来，轻移莲步，仰头望天，姿态生动无比。

　　“这是……灵力化物？不对，更精妙！” “像是幻术，但如此稳定清晰，还能随心意动作，对神识操控要求极高！” 台下响起一片低呼。

　　林晓神色不变，左手亦抬起，同样凌空勾勒。这一次，灵光构建出的是一片园林景致，假山亭台，修竹繁花，月光如水。两个光影场景在她精准的操控下，渐渐融合，那光影女子便置身于月下园林之中。

　　这还没完。林晓双眸微凝，神识之力悄然附着于灵力光影之上。她口中轻声念诵，并非法诀，而是一段词句：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随着她的吟诵，那光影女子做出了相应的动作——俯身，似在拾取落花，姿态哀婉。更奇妙的是，那月光园林的场景中，竟有点点“花瓣”光影飘落，纷纷扬扬，凄美绝伦。

　　与此同时，林晓以神识为引，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青霜剑的冰寒剑意，以及一丝从“蚀铁兰”中感悟到的锐金之气，不着痕迹地融入光影之中。刹那间，那哀婉的画面，仿佛多了一层铮铮风骨，那拾花的女子，柔弱中透出一股不可摧折的孤高。

　　这已不是简单的光影把戏。这是融入了剑意与金气、以神识精细操控、赋予其情感与意境的——全息投影剧场。林晓心中默默将它定义为“古法皮影3.0”。

　　她甚至模拟了多重视角切换和场景淡入淡出。女子葬花的画面渐渐淡去，灵光流转，重新凝聚，竟化作两道相对而立的光影。一道依旧是那哀婉女子，另一道，却是一个意气风发、手持书卷的年轻书生形象（隐约有贾宝玉的影子）。两者无言对视，中间隔着流淌的灵光河水（象征阻隔），画面充满了命运的无奈与错位感。

　　最后，所有光影缓缓收拢，重新化为点点灵光，消散于空中。台上只剩林晓一人独立，微微有些喘息。这番操控，对她目前的神识和灵力都是不小的负担。

　　全场寂静。

　　足足数息之后，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声骤然爆发！

　　“妙！太妙了！以灵力为偶，神识为线，光影为幕，意境为魂！这哪里是皮影，这分明是开创了一门新的灵艺！” “那词句……那画面……缠绵悱恻却又暗藏风骨，直指人心！” “林家竟出了如此一位奇女子！不仅剑术了得，于这灵光幻影之道竟有如此惊人造诣！”

　　连朱重八也忍不住拊掌赞叹：“好一个‘古法皮影新篇’！林姑娘巧思妙手，化凡俗为神奇，融情入境，见之忘俗！此艺，当得头彩！”他眼中欣赏之色浓烈，更深处，却有一丝探究与思索。林晓展现出的，不仅仅是技艺，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融合了多种要素的“表现力”与“控制力”，这让他看到了不同的价值。

　　薛宝钗望着台上的林晓，脸上优雅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闪烁，似在重新评估这位表妹。王仁则是脸色难看，他方才的剑舞与林晓这手相比，高下立判，简直成了笑话。

　　林晓平静地接受着赞誉，向台下微微施礼，便要退下。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她一直贴身收藏、以灵力暂时封存的那枚“通灵宝玉”碎片，在怀中毫无征兆地猛然一颤，紧接着变得滚烫！一道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急促的碎片信息流，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撞进她的识海！

　　这一次的信息，不再仅仅是模糊的概念，而是一幅短暂却惊心动魄的画面碎片：

　　无尽虚空之中，壁垒如琉璃般布满裂痕。一道璀璨夺目、蕴含无尽威压与祥瑞的“宝玉”虚影（与手办形态截然不同），正从一道最大的裂缝中艰难挤入，其后方，隐约有一只遮天蔽日的、模糊的巨手轮廓，似乎想将其抓回，又似乎是在……推送？

　　画面一闪而逝。

　　林晓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形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怀中的碎片温度骤降，重新归于冰冷死寂，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奇异能量。

　　“林姑娘？”朱重八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无妨，”林晓强忍识海刺痛与心中惊涛骇浪，稳住身形，低声道，“些许灵力消耗过度，谢朱老板关怀。”

　　她匆匆下台，回到席位。青茗连忙扶住她，面露担忧。

　　台上的表演继续，但林晓的心神已完全不在此处。

　　那幅画面……“通灵宝玉”真正的本体，是从“世界壁垒”之外来的？那只巨手是什么？是敌是友？这碎片两次异动，似乎都与特殊的“场合”或“气机”有关。万宝楼拍卖会是“宝玉”仿品出现和债务抵押权汇聚之时，而此刻凤仪山庄，则是朱重八刻意聚集了姑苏乃至周边大量“特殊人物”与“因果气机”的场合……

　　这“元妃省亲”之会，果然是个局。而自己，似乎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这个局下面，更加骇人的真相边缘。

　　她抬眸，望向高台上意气风发的朱重八，又瞥向不远处若有所思的薛宝钗，再想想不知所踪的贾宝玉和神秘示警的甄士隐……

　　腊月初八的月光，冷冷地洒在凤仪山庄的琉璃瓦上，也照进林晓愈发幽深的眼眸。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得多。而怀中的碎片，或许已不仅仅是钥匙或靶子，更可能是一个……坐标。

　　吸引着某些目光，从“壁垒”之外投来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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