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醉仙拳影

　　翌日清晨，林婉清与柳清风惦记着昨日醉得不省人事的史湘云，便带了清粥小菜，前往悦来客栈探望。刚走到客栈所在的东街口，便听得一阵不同于往日市井嘈杂的呼喝破风声，间或夹杂着围观者的惊叹。

　　声音正是从悦来客栈后院方向传来。两人对视一眼，加快脚步。绕过客栈主楼，只见后园一块空地上，围了不少早起的客人与伙计，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场中一人练武。

　　那人一身利落的杏黄色劲装，马尾高束，正是史湘云。她脸上已无昨夜醉酒的嫣红，反而因运动焕发出健康的光泽，眸子清亮如洗。此刻，她身法展开，正在打一套拳法。

　　这拳法着实奇特。步法踉跄，如醉汉蹒跚，东倒西歪，似乎下一刻就要跌倒，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重心，避实就虚。拳势飘忽，毫无固定套路，时而如泼皮抡臂，时而如稚童扑蝶，时而如老叟拄杖，招式衔接全无章法，却又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她周身松柔，仿佛全身骨骼肌肉都处于一种奇异的放松状态，却又在发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与劲道。

　　更妙的是，她一边打拳，口中还似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脸上带着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慵懒笑意，眼神却清明锐利，顾盼生辉。整套拳法打下来，毫无寻常武功的凌厉杀伐之气，反而透着一股子潇洒不羁、游戏人间的逍遥意味，观之令人心旷神怡，又暗藏玄机。

　　“好拳法！”柳清风忍不住低声喝彩，眼中异彩连连，“似醉非醉，意在人先。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合自然之理，每一歪斜，每一扑跌，皆是诱敌、卸力、反击的绝妙契机。这等拳意……与我曾听闻的‘醉八仙’、‘醉拳’等路数有相似之处，却又更显灵动超脱，少了几分刻意模仿醉态的匠气，多了几分随心所欲的真趣。”

　　林婉清虽武功见识不如柳清风，但也看得出这拳法的高明。尤其那分“游戏”般的态度，与史湘云昨日在街边摆摊卖肉、豪饮酣睡的率真性情一脉相承，仿佛这拳法不是练出来的，而是她本性自然流露。

　　史湘云一套拳打完，收势而立，气息平稳，额角只微微见汗。她抬眼看到柳、林二人，立刻展颜一笑，挥手招呼：“林姐姐！柳公子！你们来啦！”说着便蹦跳着跑过来，哪有半分高手风范，分明还是个活泼少女。

　　“史姑娘，好俊的功夫！”林婉清将食盒递上，真心赞道，“这拳法潇洒极了，叫什么名堂？”

　　史湘云接过食盒，也不客气，一边掀开盖子嗅着粥香，一边含糊道：“这个啊，叫‘醉仙拳’！我家传的，据说是祖上一位太爷爷，性嗜酒，观山间猿猴嬉戏、醉汉撒泼，心有所感创出来的。不过……”她皱了皱鼻子，“我爹和我哥练得都忒死板，非得按什么‘醉步’、‘醉眼’、‘醉手’的固定招式来，没意思！我觉得啊，既然是‘醉仙’，那就得真有那份醉意仙气，心里怎么痛快就怎么打！所以我练的，跟他们不太一样，我爹老说我瞎胡闹。”说着，她吐了吐舌头，浑不在意。

　　“醉仙拳……”柳清风沉吟，“我曾阅江湖异闻录，记载北宋末年，有位梁山好汉‘行者’武松，亦擅一套醉拳，于景阳冈上醉毙猛虎，名动天下。不知姑娘这套‘醉仙拳’，与武行者可有渊源？”

　　“呀！柳公子也知道武松前辈？”史湘云眼睛一亮，粥也顾不上喝了，“我家祖上确实与武松前辈有些渊源！听我爷爷说，武松前辈的醉拳，源于其豪饮刚猛的性子，拳势如狂涛怒潮，重在一个‘猛’字与‘烈’字，醉意助其勇，酒气壮其胆，讲究的是以醉态惑敌，以刚劲摧敌。而我史家这位太爷爷，性情更偏疏狂洒脱，好酒却不易怒，观武松前辈拳法后，取其‘醉意藏机’之神髓，却摒弃了过于刚猛暴烈的路数，更注重身法的灵动变幻与劲力的圆转松柔，追求的是‘似醉还醒，意在攻守先；似柔实刚，劲发无形间’。所以说是同源，却走了不同的路子。”

　　她边说边比划：“武松前辈的醉拳，像烈酒烧喉，痛快淋漓；我家这‘醉仙拳’嘛……”她眼珠一转，笑嘻嘻道，“就像我昨天喝的‘梨花白’，入口清甜，后劲绵长，喝的时候飘飘然，打起来也自在一派！”

　　这个比喻生动有趣，柳清风与林婉清皆笑了。史湘云对自家武学的理解，果然也带着她个人鲜明的色彩——不重形式传承，更重心意相通。

　　“史姑娘这番见解，深得拳法三昧。”柳清风赞道，“武道一途，贵在契合本性。姑娘天性洒脱不羁，将这‘醉仙拳’练得如此灵动潇洒，正是走了最契合自己的正道。”

　　史湘云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马尾：“柳公子过奖啦！我就是觉得怎么舒服怎么来。”她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林婉清，跃跃欲试：“林姐姐，你昨天说也会些功夫，咱们切磋切磋？放心，我不用内力，就比比招式！”她眼神清澈，纯是见猎心喜，毫无挑衅之意。

　　林婉清近日修行感悟颇多，尤其对“身魂协调”与“劲力运用”有了新的思考，正想验证一二，见史湘云态度真诚，便也起了兴致，笑道：“我这点微末伎俩，怕是入不了史姑娘法眼。不过姑娘盛情，敢不从命？还请手下留情。”

　　“太好啦！”史湘云欢呼一声，将粥碗往旁边石凳上一放，便拉开架势，“林姐姐，请！”

　　两人在场中站定。林婉清用的是师门一套以轻灵见长的“流云掌”，起手式如云舒卷，守中带攻。史湘云则依旧那副懒洋洋的醉态，脚步虚浮，笑嘻嘻地看着林婉清。

　　林婉清知她拳法奇特，不敢大意，试探性地一掌轻拍对方肩头。史湘云看似反应不及，肩头微沉，身体随着掌风顺势一歪，恰恰避开，同时脚下看似杂乱地一勾，便悄无声息地袭向林婉清脚踝。林婉清急忙撤步，史湘云却如影随形，身子歪斜着靠过来，手臂软绵绵地一搭，看似无力，却封住了林婉清下一步可能的退路。

　　林婉清心中一凛，这拳法果然处处透着古怪。她凝神应对，将“流云掌”的轻、巧、变发挥出来，身形如风中之柳，掌影飘飘。而史湘云的“醉仙拳”则更显奇诡，她仿佛真的喝醉了一般，时而踉跄前扑，时而旋身后仰，时而以手撑地倒翻，每一个动作都出乎意料，却又连贯自然，将“避实就虚、借力打力”发挥到了极致。她不用内力，单凭这巧妙的身法和拳势，就让林婉清颇感压力。

　　更让林婉清惊讶的是，史湘云的拳意中那种自在欢畅的感觉。她仿佛不是在比武，而是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眼中始终带着笑意，偶尔还会为了一招精妙的闪避或巧攻自己喝彩一声“好玩！”。这种心境，无形中影响了她的拳势，使之更加圆融无碍，难以捉摸。

　　柳清风在一旁看得暗暗点头。史湘云的“醉仙拳”确实已得神髓，尤其那份“游戏”心态，暗合上乘武学“无意之意”的妙境。林婉清的“流云掌”也已登堂入室，只是稍欠一份属于自己的“真意”，显得有些过于遵循章法。不过，在史湘云这种全然不按常理出牌的拳法逼迫下，林婉清的应对也渐渐多了一丝灵动与应变。

　　两人拆了约莫二三十招，林婉清对史湘云那飘忽不定的身法渐渐适应，开始尝试以静制动，捕捉其“醉态”中的规律。她发现，史湘云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歪斜扑跌，其实重心转移都极为精妙，总能在旧力将尽、新力未生之际完成变化，这需要对自身肌肉骨骼控制达到极高的境界。

　　看准一个机会，史湘云似因“醉意”身形一滞，左侧露出细微空当。林婉清掌随身进，迅捷拍去。不料史湘云忽然“哎呦”一声，脚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绊到，整个身子向前一扑，险之又险地避开掌风，却恰好撞入林婉清怀中，同时她手臂似无意地向上撩起，指尖轻轻拂过林婉清的手腕脉门。

　　林婉清只觉手腕微微一麻，力道顿泄。史湘云却已借着一扑之势，滴溜溜转了个圈，站稳身形，拍手笑道：“林姐姐，承让啦！你这掌法真好，轻飘飘的像云，就是有时候太规矩啦！”

　　林婉清收回手，也笑了：“史姑娘拳法精妙，我心服口服。尤其是这分‘醉意’，真是防不胜防。”

　　“嘿嘿，其实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别想太多！”史湘云凑过来，亲热地挽住林婉清的胳膊，“林姐姐，你武功底子很好的，就是心思好像有点重？练武的时候，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丢开，就像喝酒吃肉一样，图个痛快嘛！”

　　这话如一道灵光，划过林婉清心头。她一直试图理解、融入此世的武道规则，却始终带着一种“学习者”的谨慎与疏离。史湘云这“图个痛快”的简单心态，恰恰点出了她可能缺失的一种全然投入、身心合一的状态。

　　“史姑娘一语惊醒梦中人。”林婉清真诚道谢。

　　“哎呀，什么醒不醒的，咱们去吃早饭吧！粥要凉啦！”史湘云拉着她往石凳走去，又回头招呼柳清风，“柳公子，一起啊！”

　　三人坐在晨光中，享用简单的早膳。史湘云谈起江湖趣事，谈起她四处游历的见闻，依旧神采飞扬。柳清风与林婉清则从她偶尔提及的南北人物、武林轶事中，默默收集可能对探查沈府有用的信息。

　　临别时，史湘云忽然道：“林姐姐，柳公子，你们是不是在查沈家的事啊？”

　　两人心中微动。史湘云看似粗疏，实则心思敏锐。

　　史湘云摆摆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感觉你们对沈家挺上心的。沈家水深，宝钗姐姐也不容易。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这傻力气的地方，尽管开口！别的没有，打个架、探个路、或者再请你们吃烤鹿肉，都没问题！”她拍拍胸脯，笑容灿烂，眼神诚挚。

　　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热忱，让柳清风与林婉清心中温暖。

　　“若有需要，定不忘烦劳史姑娘。”柳清风拱手。

　　“史姑娘，保重。”林婉清也含笑告别。

　　离开悦来客栈，阳光已洒满长街。林婉清回顾清晨所见那套潇洒灵动的“醉仙拳”，回想史湘云那“图个痛快”的练武心态，心中有所触动。

　　“师兄，史姑娘的拳，让我想到妙玉居士说的‘池深水阔’。她的‘醉意’与‘游戏’，或许正是她心性‘阔大’的体现。不执着于招式，不困顿于胜负，故而能灵动自然，圆转如意。”林婉清若有所思，“而我，或许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太多，反而失了那份与武功、与此世真切融合的‘痛快’。”

　　柳清风点头：“史姑娘是璞玉浑金，天性自然合道。她的‘醉仙拳’路数，确实与武松一脉的刚猛醉拳不同，更显道家风骨。你能从中悟到自身不足，便是收获。修行之路，本就在不断照见、不断调整。”

　　一次晨间探访，意外见识了一套别开生面的“醉仙拳”，更从史湘云身上感受到了另一种鲜活的生命状态与武道境界。这为林婉清的修行之路，又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而史湘云那份诚挚的友谊与援手之诺，也为他们未来可能面临的波澜，增添了一份令人心安的助力。

　　姑苏城的故事，人物渐丰，线索交织，而那被重重迷雾笼罩的核心，似乎也因这些鲜活人物的汇聚，而隐隐透出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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