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巡营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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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军帐内的喧嚣与争执,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壁垒隔绝在外。萧北辰下达完一连串命令后,并未留在帐内接受赵铁鹰等人激动而又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也未理会潘龙那阴晴不定、隐含怨毒的眼神。他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各自依令行事”,便转身掀开厚重的帐帘,重新踏入那片被严寒与绝望笼罩的营地。

  帐外,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北风比白日里更显酷烈,卷着细碎的雪沫,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发出“嗖嗖”的破空声响。营地里几乎没有像样的照明,只有零星几点篝火在风中顽强地摇曳,投下大片大片晃动不安的阴影,更显得四周漆黑如墨,唯有远处伤兵营方向隐约传来的压抑呻吟与咳嗽声,为这死寂的夜晚增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活气。

  “影”如同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萧北辰身侧稍后的位置,另外五名暗辰卫则分散在周围暗处,警惕地护卫着。他们没有点燃火把,凭借着远超常人的目力与萧北辰那左眼星辉带来的微弱夜视能力,在泥泞与积雪混杂、垃圾遍地的营地里穿行。

  “世子,”“影”的声音低沉,融入风声几不可闻,“赵铁鹰已带人前去调动兵力,潘龙回了自己的营区,孙督粮官也去了粮草堆放处。不过……潘龙回去时,脸色极其难看,与其一名亲信低语片刻,那名亲信随后便悄悄离开了营地,方向似乎是……东面韩承志将军所部的防区。”

  萧北辰脚步未停,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冷静地扫过沿途所见。那些蜷缩在破旧帐篷里、窝棚下,甚至直接露天躺在雪地里的士兵,大多眼神麻木,对这几名深夜行走的身影视若无睹,仿佛早已失去了对周遭一切的好奇与警惕。只有偶尔几个尚未完全被绝望吞噬的士兵,在感受到萧北辰等人经过时,会下意识地抬起浑浊的眼睛,但在接触到萧北辰那平静却深邃的目光时,又仿佛被烫到一般,迅速低下头去,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这种深入骨髓的涣散与麻木,比任何敌人的刀剑都更让萧北辰感到心沉。他知道,仅仅依靠中军帐内那番立威和命令,远远不足以唤醒这支军队的魂。他需要看到最真实的情况,听到最底层的声音,找到那个能够重新点燃这堆死灰的契机。

  他的目标明确——伤兵营。

  越是靠近那片区域,空气中的异味便越是浓烈刺鼻。腐臭、药味(更多的是劣质草药和腐烂伤口混合的气味)、排泄物的骚臭,以及一种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气息,交织成一张令人作呕的无形大网,笼罩着这片比营地其他地方更加黑暗、更加绝望的角落。

  这里几乎没有篝火,只有几盏如同鬼火般摇曳的、用破碗盛着些许浑浊油脂的简易油灯,提供着微不足道的光亮。借着这微弱的光,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影如同破布麻袋般瘫倒在泥泞冰冷的地上,几乎看不到任何像样的铺垫,许多人就直接躺在冻结的污秽之中。呻吟声、呓语声、因寒冷和疼痛而发出的牙齿打颤声,此起彼伏,如同地狱深处的合唱。

  两名穿着破烂号衣、面黄肌瘦的医官,带着几个同样有气无力的轻伤员,正机械地在一个个伤兵之间移动着,动作迟缓,眼神空洞。他们手中拿着些黑乎乎的药膏,或者端着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粥,所能做的,也仅仅是让这些濒死之人,稍微延缓片刻痛苦罢了。

  萧北辰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只有靠近入口处的几个伤兵,勉强抬起头,用死气沉沉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便又无力地垂下,继续在寒冷和痛苦中煎熬。

  他走到一个靠在半截残破土墙下的老兵身边停下。这老兵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头发已然花白了大半,胡乱纠结在一起,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和冻疮,一条腿自膝盖以下空空荡荡,用脏污的布条胡乱包裹着,渗出的血迹早已冻成了硬块。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柄断了一半的制式横刀,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嘴唇无声地嗫嚅着,仿佛在念叨着什么。

  萧北辰蹲下身,从怀中取出水囊,拔开塞子,递到老兵嘴边。那老兵先是毫无反应,直到清水的气息钻入鼻腔,他才猛地回过神,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几乎是抢夺般抓过水囊,贪婪地、大口地灌了起来,呛得连连咳嗽,水渍混合着污物从他嘴角流下,他也毫不在意。

  “慢点喝。”萧北辰的声音平和,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意味。

  老兵一口气灌下去小半囊水,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仿佛找回了一丝生气。他抹了把嘴,警惕地看着萧北辰,又看了看他身后如同幽灵般的“影”,沙哑着嗓子问道:“你……你是新来的医官?还是……上面派下来巡查的大人?”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萧北辰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老哥,哪里人?在哪支部队?”

  老兵眼神黯淡了一下,抱着断刀的手臂紧了紧,低声道:“朔方关的……陷阵营,第三队队正……刘大锤。”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现在……就是个等死的废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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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陷阵营……”萧北辰目光微动。那是父亲萧景琰一手带出来的精锐,以悍不畏死、冲锋陷阵闻名北境,“狼牙谷……你们也在?”

  刘大锤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神中骤然迸发出刻骨的痛苦与仇恨,他死死咬着牙,牙龈甚至渗出血丝,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在……怎么不在!老子这条腿……就是丢在狼牙谷!要不是……要不是……”他情绪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

  萧北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同时一股微不可查的温润内息渡了过去,稍稍平复了他翻腾的气血。

  刘大锤喘匀了气,看向萧北辰的目光少了几分警惕,多了几分复杂,他低声道:“后生……看你……不像普通人……你给句实话,上面……朝廷……是不是真的不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了?是不是……真的要放弃北境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绝望,仿佛问出了这营地里成千上万溃兵心底最深的恐惧。

  萧北辰沉默了片刻,迎着刘大锤那期盼又害怕答案的眼神,缓缓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

  刘大锤眼中瞬间亮起一丝微光,但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他苦笑道:“别骗我了……粮草一天比一天少,药更是没有……英国公……哼,谁知道他来是干什么的?说不定……是来催我们赶紧去死,别碍了哪位大人物的眼……”

  “老王爷和萧将军的仇,还没报。”萧北辰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刘大锤的心上,“北境,是无数将士用血染红的土地,不会就这么放弃。”

  刘大锤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萧北辰,似乎想从这张年轻却写满风霜与坚定的脸上找出些什么。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刘……刘队正……水……给我一口水……”

  萧北辰转头看去,只见旁边一个看起来年纪极轻、恐怕还未满二十的小兵,正艰难地伸着手,他腹部裹着厚厚的、已被血污浸透的布条,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

  刘大锤叹了口气,将手中所剩不多的水囊递了过去,那年轻小兵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小口却急切地吮吸着。

  “他叫狗子,”刘大锤看着那年轻小兵,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也是我们陷阵营的……狼牙谷的时候,还是个新兵蛋子……肚子上挨了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能撑到现在,算是命大……”

  狗子喝了几口水,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他看向萧北辰,怯生生地问道:“大人……您……您是从京城来的吗?京城……是不是很大,很暖和?有……有吃不完的白面馍馍?”

  他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纯粹的向往,与这残酷的环境格格不入。

  萧北辰心中一酸,点了点头:“是,京城很大。也有白面馍馍。”

  狗子脸上露出一丝虚幻的笑意,喃喃道:“真好……等打完了仗……俺也想……去看看……”他的话渐渐低微下去,眼神又开始涣散,显然刚才那点精神不过是回光返照。

  萧北辰站起身,对“影”低声道:“去把我们随身带的伤药,分一部分给这里的医官,重点救治还有希望的人。另外,让‘兑泽’过来看看,他懂医术。”

  “是。”“影”领命,身影一晃便消失在黑暗中。

  萧北辰继续在伤兵营中行走,他不再询问,更多的是倾听。听着那些在痛苦呓语中无意识泄露的只言片语,听着他们对家乡的思念,对敌人的仇恨,对上官的抱怨,以及对未来的彻底绝望。

  “粮……根本不够吃……当官的肯定克扣了……”

  “援军……说好的援军呢?全是骗人的!”

  “潘龙那王八蛋……上次分药,先把好的都挑走了……”

  “韩将军……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他是不是也怕了?”

  “要是……要是萧将军还在……就好了……”

  这些破碎的信息,如同拼图般,在萧北辰脑海中逐渐勾勒出饮马河大营更加真实、也更加残酷的图景。不仅仅是物资的匮乏,更是人心的离散,信任的崩塌,以及高层将领之间那看似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

  当他走到伤兵营最深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时,看到一个独自靠坐在一辆废弃辎重车车轮旁的老兵。这老兵与其他伤兵不同,他虽也衣衫褴褛,身上带伤,但腰杆却挺得笔直,正就着一盏极其微弱的油灯光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枚磨损严重的腰牌,眼神专注而沉静。

  萧北辰走近,看清了那腰牌上的字样——“萧”。

  那是镇北王府直属亲卫的标识。

  老兵察觉到有人靠近,缓缓抬起头。他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狰狞伤疤,让他的面容显得十分可怖,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他目光落在萧北辰脸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瞳孔猛地收缩,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萧北辰看着他,缓缓摘下了兜帽,露出了完整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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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兵身体剧震,手中的腰牌差点掉落。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行礼,却被萧北辰用手势制止。

  “你……您是……世子爷?!”老兵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那双清明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激动的水光。他显然是认得萧北辰的,至少是见过他年少时的模样。

  “是我。”萧北辰在他身边坐下,目光落在那枚腰牌上,“老王爷的亲卫?”

  老兵重重地点了点头,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腰牌,声音哽咽:“小人……张嵩,曾是老王爷的亲卫队副……狼牙谷……小人护着老王爷突围……亲眼看着……看着老王爷他……”他说不下去了,虎目含泪,那道狰狞的伤疤也因激动而微微扭曲。

  “说说当时的情况。”萧北辰的声音低沉下来,左眼深处的星辉不易察觉地流转着,“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

  张嵩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翻涌的情绪,陷入了痛苦的回忆:“那天……雾气很大……我们中了埋伏,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箭矢像雨一样……老王爷指挥若定,带着我们向狼牙谷出口冲……本来……本来是有机会冲出去的……”

  他的声音变得艰涩:“可是……就在快到谷口的时候,侧翼……原本应该由潘龙将军部驻守的‘鹰嘴崖’方向,突然出现了大批敌军!他们占据了高地,用弩箭和滚石封死了我们的去路!我们……我们被彻底包围了……”

  “潘龙部?”萧北辰眼中寒光一闪。

  “是……”张嵩脸上露出愤恨之色,“事后才听说,潘龙部当时并未按计划抵达鹰嘴崖设防,而是……而是延迟了整整两个时辰!等他们慢悠悠赶到时,狼牙谷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还有呢?”萧北辰追问道,“关于粮草,关于援军?”

  “粮草一直不足,开战前就多次催促兵部,总是以各种理由拖延、克扣。”张嵩咬牙切齿,“至于援军……韩承志将军的飞熊军,距离我们最近,但……但他们直到我们全军覆没,也未能突破敌军的阻截线……有人说,是韩将军逡巡不前,也有人说,是接到了按兵不动的密令……”

  密令?萧北辰心中一动。是谁的密令?东宫?还是……其他势力?

  “还有一件事……”张嵩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在狼牙谷之战前大约十天,小人曾奉命护送一批军械去往前线,途中……偶然看到潘龙将军的心腹,与几个穿着打扮不像是军中之人,也不像是草原部落的家伙,在营地外秘密接触……当时觉得奇怪,但没敢多问……现在想来……”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萧北辰默默听着,将这些信息与之前掌握的线索一一印证。潘龙的拖延、可能的通敌;韩承志的暧昧态度;来自兵部乃至更高层的掣肘与阴谋……狼牙谷之败的轮廓,似乎越来越清晰,但也牵扯出更多、更深的黑暗。

  就在这时,“影”悄然返回,低声道:“世子,‘兑泽’已到,正在协助医官救治伤兵。另外……我们留在营地外围的‘眼睛’发现,潘龙那名离开营地的亲信,已经回来了,直接进了潘龙的帐篷。还有……东面韩承志将军的营区,似乎有不同寻常的调动,灯火比平日多了不少。”

  萧北辰目光微闪。潘龙果然坐不住了,而韩承志那边,似乎也对今晚中军帐发生的事情做出了反应。

  他站起身,对张嵩道:“好好养伤,北境还需要你们这些老兵。”

  张嵩挣扎着挺直身体,用力抱拳,尽管伤口让他额头沁出冷汗,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世子!只要您一声令下,小人这把老骨头,还能上阵杀敌!”

  萧北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重新戴上兜帽,转身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

  夜巡营寨,所见所闻,触目惊心。但并非全是绝望。刘大锤的不甘,狗子纯真的向往,张嵩矢志不渝的忠诚……这些,都是深埋在这片绝望冻土之下的火种。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办法,将这些微弱的火种汇聚起来,点燃成足以燎原的烈焰,驱散这笼罩北境的沉重迷雾与刺骨严寒。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必须尽快厘清内部的敌人,尤其是……那个态度始终暧昧不明的韩承志。

  他抬头望向营地东侧那片灯火明显增多的区域,目光冰冷。

  下一个目标,该是去会一会这位手握目前饮马河大营最强大兵力、却始终隔岸观火的飞熊军主将了。

  夜还很长,而风暴,正在加速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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