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色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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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声嘶哑到极致的“殉国了”,如同九天惊雷,悍然劈开了长安城午后慵懒繁华的表皮,将血淋淋的现实暴露在秋日灼热的阳光下。声音在天香楼雕梁画栋间撞击回荡,余音不绝,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雅间内,丝竹偃旗,歌姬息声,公子们举到一半的酒杯僵在半空,脸上的醉意和笑意凝固成一种怪异而滑稽的表情。窗外,长街的喧嚣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只剩下风吹旗幡的猎猎声,以及那匹倒毙战马临死前徒劳的、微弱的抽搐。

  萧北辰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夜光杯,坠落在厚厚的波斯绒毯上,没有碎裂,只是沉闷地滚了几圈,殷红如血的葡萄美酒汩汩涌出,迅速浸染开一片暗沉黏腻的图案,像极了刚刚凝固的、不详的血泊。

  他维持着倚榻的姿势,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预料中的嚎啕痛哭,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这种极致的平静,在这种惊天噩耗之下,反而显得格外诡异,甚至……令人心悸。只有离他最近的李琰,捕捉到了他凤眸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如同冰川崩裂般的剧痛与赤红,以及他扶在紫檀小几边缘的手背上,因极度用力而暴突蜿蜒的青筋,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皮而出。

  死寂只持续了短短数息。

  随即,雅间内如同炸开了锅。

  “镇北王……萧老王爷他……”

  “还有萧将军……这,这怎么可能?”

  “三十万联军?连破三关?北境……北境防线崩溃了?”

  “天塌了……这下真的天塌了!”

  惊呼声、质疑声、倒吸冷气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方才还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公子哥们,此刻脸上写满了震惊、恐惧,以及一种难以掩饰的、事关自身利益的惶然。北境镇北王府,不仅仅是大晟王朝的北方屏障,更是长安权力格局中一块极其重要的砝码。这块砝码的骤然倾塌,所带来的连锁反应,足以让在场每一个家族都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和未来的走向。有人下意识地看向萧北辰,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意味——同情、怜悯,或许还有一丝兔死狐悲,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估量,估量这位骤然失去所有依仗的世子,还剩下多少价值。

  老掌柜王伯直接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全完了……”不知是在哀悼镇北王父子,还是在恐惧即将到来的、可能波及天香楼的未知风暴。

  萧北辰对身后的混乱充耳不闻。他扶着窗棂的手,缓缓松开,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显得异常苍白。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与他毫无干系。

  “世子……”李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担忧,“此事蹊跷,你……”

  萧北辰抬起手,用一个简单的手势阻止了他后面的话。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雅间内每一张神色各异的脸,那些或真或假的关切,或明或暗的算计,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最后,他的视线落在瘫软在地的王伯身上。

  “酒钱,”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室内的嘈杂,语调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记在镇北王府的账上。”

  他顿了顿,微微颔首,动作依旧保持着世家公子应有的礼节,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疏离:“今日,扫了诸位的雅兴。改日,若还有机会,再聚。”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向楼梯口。他的步伐很稳,甚至比上楼时那份故意装出的慵懒踉跄要稳健得多,一步一步,踏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僵硬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仿佛随时都会承受不住压力而崩断。

  楼梯口和二楼回廊已经挤满了被惊动的人。其他雅间的客人、跑堂的小厮、甚至后厨的帮工,都探出头来,目光复杂地追随着这个刚刚遭遇灭门之祸的年轻世子。同情、好奇、审视、乃至一丝隐藏不住的轻蔑……种种视线,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看似平静无波的背影上。

  萧北辰恍若未觉。他面无表情地走下楼梯,木质台阶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承重般的吱呀声,在这异常安静的环境中,每一声都敲打在旁观者的心头。天香楼偌大的大堂,此刻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饮酒的、谈笑的、听曲的,全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看着他一步步穿过大堂,走向那扇洞开的大门。

  门外,秋日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带着暖意,洒在他那身华丽得过分的绛紫色锦袍上,却仿佛驱不散那自他骨子里透出的、骤然降临的寒意。街道上,之前的混乱似乎暂时平息,但那驿使摔落的地方,还残留着一滩尚未完全干涸的、呈现暗褐色的血迹,几片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金色桂花,粘稠地贴在血泊边缘,构成一幅残酷而刺目的画面。空气中,似乎还隐隐弥漫着那股来自远方的、混合着血腥与风尘的铁锈味。

  镇北王府的马车,通体玄黑,没有任何奢华装饰,却自有一股沉凝如山的气势,安静地停在街角。车夫石柱,一个肤色黝黑、沉默寡言的汉子,是萧北辰乳母的儿子,与他一同长大。此刻,石柱快步迎了上来,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眼眶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只是用沙哑哽咽的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世子……”

  萧北辰看着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准备掀开那厚重的黑色车帘。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车帘的刹那——

  “哒哒哒……哒哒哒……”

  又是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从街口方向传来!不同于之前那孤骑的悲壮与仓皇,这次的声音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威严与压迫感。只见足足二十余名盔明甲亮、腰佩仪刀的东宫侍卫,簇拥着一辆装饰华丽、悬挂着东宫标识的马车,疾驰而来,马蹄铿锵,气势汹汹,恰好停在了天香楼的正门前,不偏不倚,挡住了镇北王府马车的去路。

  马车停稳,帘布掀开,一个面白无须、身着深青色内侍常服的中年宦官探出身来。他目光锐利,带着宫中贵人身边近侍特有的倨傲,扫了一眼现场,最后落在萧北辰身上,声音尖细,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可是镇北王世子当面?”

  萧北辰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放下手,转过身,面色依旧是那片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迎着那宦官审视的目光,淡然道:“正是。”

  那宦官上下打量了一下萧北辰,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预料中的悲痛欲绝、惊慌失措,但最终只看到了一片深潭般的沉静,这让他略微有些意外,但随即又被职责和优越感取代。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声音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子殿下仁厚,闻听北境传来噩耗,心甚悲痛,寝食难安!特命咱家前来,请世子即刻随咱家入东宫一叙。殿下有要事需与世子相商,亦可借此机会,宽慰世子丧亲之痛,以示天家恩典。”

  宽慰?萧北辰心中冷笑,那冷笑如同冰棱,在他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消息传得可真快!快得令人心惊。他这边刚接到军报,尸骨未寒,太子的“宽慰”就已经精准地堵到了门口。这是真心实意的宽慰,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探听虚实,确认镇北王府这棵大树是否真的倒了?或者,是别有图谋,想要趁着他心神大乱之际,攫取些什么?比如,那枚能够调动北境残余力量的虎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微微躬身,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完美符合一个臣子对东宫使者的礼节,但声音却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

  “多谢太子殿下挂怀。殿下隆恩,北辰感激不尽。”他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宦官,“然,家中骤逢如此大难,祖父与父亲……为国捐躯,北辰身为萧家唯一男丁,此刻心乱如麻,五内俱焚,需即刻回府,料理后事,安抚亲族。此刻形容狼狈,心神不属,恐污了殿下清听,更恐失仪于驾前。待府中事宜稍定,北辰自当沐浴更衣,亲往东宫,向殿下谢罪陈情。”

  那宦官没料到萧北辰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而且理由如此充分,让人难以辩驳。他脸色微微一沉,宫中养成的威势自然流露:“世子!你需得明白,这可是太子殿下的谕令!殿下体恤你骤失至亲,才特遣咱家前来召见,以示恩宠,你岂可……”

  “公公。”萧北辰打断了他,声音依旧不高,却陡然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力量。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无波,而是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看向那宦官,那目光冰冷、锐利,甚至带着一丝隐而不发的压迫感,“镇北王府如今,只剩下北辰一个未及弱冠的男丁。”

  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祖父与父亲,为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他们的身后事,英灵如何安顿,牌位如何供奉,府中上下如何安抚,这千头万绪,都需北辰即刻回去主持,不敢有片刻延误。”

  他微微前倾了半分,盯着那宦官骤然有些闪烁的眼睛,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锤:“难道在公公看来,太子殿下之事,比之于为国捐躯、血染疆场的忠臣的身后事,更为紧要?还是说,东宫的‘宽慰’,比让英灵早日入土为安,更为急迫?”

  他的话语,并不激烈,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但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冰水淬炼的石头,带着冰冷的重量和锋利的棱角,毫不留情地砸在那宦官的脸上,也砸在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倾听的人心上。

  那宦官被他看得心里莫名发虚,被他话里隐含的指责和巨大的道德分量压得有些喘不过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想要拿出东宫的威严强行压服,却发现平日里无往不利的权势,在此刻“忠烈之后”、“为国捐躯”这面大旗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哽在那里,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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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远远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议论声。看向萧北辰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少了几分之前的怜悯,多了几分惊异,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这位一向以纨绔着称的世子,在此等灭顶之灾下,竟能如此冷静,言辞如此犀利,寸步不让!

  萧北辰不再理会那脸色变幻、进退维谷的东宫内侍。他再次转身,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伸手,稳稳地掀开了镇北王府马车的黑色车帘,弯腰,踏了进去。

  “回府。”

  车厢内,传出他平静无波的两个字。

  石柱重重一甩手中的马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驾驭着马车,毫不迟疑地启动。玄黑色的马车,带着一股沉凝的、一往无前的气势,硬是从东宫那华丽车驾和威武侍卫的旁侧,挤开了一条通路,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辘辘的声响,坚定不移地向着镇北王府的方向驶去。将那代表着帝国储君威严的车队,彻底晾在了天香楼门前,承受着周围各色目光的洗礼。

  马车内,空间宽敞,铺设着柔软的锦垫,角落里的紫铜兽耳炉中,还燃着淡淡的、价值千金的龙涎香,有宁神静气之效。但此刻,这奢华的陈设和袅袅香烟,都无法抚平萧北辰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靠在冰凉的车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外界的一切声音——街市的喧闹、人群的议论、东宫马车的骚动——仿佛都在瞬间远去,被隔绝在这方小小的空间之外。耳边只剩下车轮规律滚动的辘辘声,以及他自己心脏在胸腔里,那沉重而缓慢、一下又一下,如同战鼓般擂动的声响。

  祖父萧擎天,那个总是板着一张脸、眼神锐利如鹰、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却会在无人注意时,偷偷往他手里塞一块西域奶糖,看着他龇牙咧嘴时眼中会闪过一丝笑意的老人……父亲萧景琰,那个性情沉稳如山岳、教导他时严厉得不近人情、却会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守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一遍遍描红、教他认识第一个“萧”字的男人……他们的面容,他们的声音,他们的一切,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鲜活而温暖,仿佛触手可及。然而,“殉国”这两个冰冷残酷的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这一切瞬间击得粉碎,化为漫天飘零的、带着血色的尘埃。

  力战殉国……

  四个字,重逾千钧,压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几乎要窒息。那不仅仅是亲人的逝去,那更是一种信仰的崩塌,一座依靠的山岳的倾覆!

  但他知道,现在,绝不是放任自己沉溺于悲伤的时候。那无异于自杀,更是对祖父和父亲用生命守护的一切的背叛!他们的死,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战败。北境防线经营多年,固若金汤,祖父用兵如神,父亲谨慎沉稳,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被敌军连破三关?粮草为何一再延误?援军为何迟迟不至?敌军为何仿佛对镇北军的布防、换防了如指掌,每一次攻击都打在最关键、最薄弱的位置?

  这背后,必然有一只,甚至好几只来自黑暗中的手,在冷静地、残忍地推动着这一切。这是一场阴谋,一场针对镇北王府的、蓄谋已久的谋杀!

  东宫太子的迫不及待,朝中那些与萧家素来不睦的派系的蠢蠢欲动,还有那个高踞龙椅之上、对功高震主的萧家早已心存忌惮、此刻却态度暧昧不明的皇帝陛下……镇北王府这面曾经荣耀无限、守护北境二百年的旗帜,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在狂风暴雨中飘摇欲坠。而他,萧北辰,就是这面旗帜下,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掌旗人。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所有的悲痛、脆弱、迷茫,已在刚才闭目的瞬间,被强行碾碎、冰封,深埋心底。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北极寒冰般的冰冷锐利,是一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绝。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稳定下来,轻轻抚摸着车厢内壁上那个极其隐蔽的、雕刻着繁复北斗七星纹样的暗格。指尖在某颗星辰的位置微微用力,暗格悄无声息地滑开,里面空空如也。但他知道,该来的消息,很快就会通过特殊的渠道,送到这里。他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力量,“暗辰卫”,应该已经行动起来了。

  马车驶过依旧繁华喧嚣的街市,外面的灯火酒绿、人声鼎沸,似乎与这辆玄黑色的马车,与车内的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当马车终于缓缓停下,车帘再次被石柱从外面掀开时,映入萧北辰眼帘的,是那座他自幼生长于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巍峨肃穆的镇北王府。

  只是,今日的王府,与往日截然不同。那两扇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权力的朱漆铜钉大门,此刻紧紧关闭着,门前那对据说是开国皇帝亲赐的、威风凛凛的汉白玉石狮子脖子上,不知被谁,悄然系上了两条刺目的、在秋风中无力飘荡的素白绸绫。

  血色黄昏,残阳如血,将那素白染上了一层凄艳的光晕,沉沉地笼罩了这座曾经荣耀无限的王府,也为一个少年被迫撕去所有伪装、直面残酷命运的时代,拉开了沉重的大幕。萧北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王府特有檀香和隐隐白烛气味的空气,挺直了那副已然承载了千钧重量的脊梁,踏着坚定而沉重的步伐,走向那扇为他,也为整个家族命运而洞开,却又仿佛通往无尽深渊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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