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天子算盘，蜀王执刀

　　京师，紫禁城。

　　乾清宫内，暖气烧得有些过旺，让年近六旬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感到一阵烦闷，辽东的雪，似乎能透过宫墙，将寒意渗进他的骨头缝里。

　　熊廷弼要钱，兵部要饷，国库里能跑耗子，一切都让他提不起精神。

　　“陛下，洛阳八百里加急。”

　　掌印太监王安躬着身子，呈上一份烫金封皮的奏疏。

　　洛阳？朱翊钧眼皮都懒得抬。无非是自己那个不成器的胖儿子又在哭穷，或是抱怨封地太过贫瘠。

　　他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念。”

　　王安展开奏疏，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恰到好处的悲怆语调念道：“罪臣朱常洵，叩首泣血上陈陛下……”

　　开头的四个字，让朱翊钧微微睁开了眼。

　　当听到福王痛陈己过，不堪为宗室表率，又感念圣恩，不忍辽东将士浴血无饷，最后竟自请削去福王爵位，愿将名下所有田产、商铺、钱财尽数捐出，以充军资时，朱翊钧猛地坐直了身子！

　　“你说什么？”他一把夺过奏疏，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

　　自请削藩？捐尽家产？

　　这还是那个为了不就藩，跟自己耍了十几年无赖的亲儿子吗？

　　“这……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朱翊钧喃喃自语。

　　王安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适时地补充了一句：“陛下，奴婢听闻，前些时日，蜀王世子大婚，福王殿下送去贺礼，却……却被蜀王世子退了回来，还，还附赠了一口棺材和十二颗刺客首级。”

　　“混账！”朱翊钧一拍龙椅扶手，脸上涌起怒气。

　　他瞬间明白了。这哪里是儿子幡然醒悟，分明是被欺负得狠了，跑来自己这里告御状，还是用这种自残式的法子！

　　一个年仅十五的世子，竟敢如此跋扈，将亲侄子逼到这份上！简直目无君父，无法无天！

　　“好个朱至澍！”朱翊钧气得笑了起来，“朕的这个堂弟，真是好得很呐！”

　　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福王受了委屈，得安抚，这笔天上掉下来的横财，必须拿到手。

　　至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得敲打，狠狠地敲打！

　　消息很快传遍了朝堂。

　　东林党人闻之，抚掌称快。

　　“竖子狂悖！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内阁次辅杨涟在党内集会上慷慨陈词。

　　“福王虽有不法，但朱至澍此举，是为不孝不悌！我等当上疏力陈，严惩此獠，以正朝纲，以安宗室！”

　　一众言官纷纷附和，摩拳擦掌，准备用唾沫淹死远在成都的蜀王世子。

　　然而，就在东林党人连夜赶写弹劾奏章之时，又一骑八百里加急，如旋风般冲入了京城。

　　这一次，来自成都。

　　当王安将第二份奏疏，连同那本油布包裹的厚厚账册，一并呈到万历皇帝面前时，这位大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天子，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他先是快速浏览了一遍朱至澍的奏疏。

　　看到钦佩福王毁家纾难，愿为天下宗室表率，他冷笑一声。

　　看到蜀王府亦愿捐银二十万两，共赴国难，他眉头一挑，有些意外。

　　可当他看到后面，朱至澍笔锋一转，痛陈福记当铺勾结西南官场土司，侵吞国帑，私铸兵刃，并附上铁证时，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账册！”他低喝一声。

　　王安连忙将那本散发着油墨与灰尘气息的账册呈上。

　　万历皇帝迫不及待地翻开，只看了几页，他的手便开始微微颤抖。

　　这上面，哪里是什么简单的银钱往来！

　　某年某月，自贡盐场少报税盐三万引，折银几何，其中六成归于福王，四成由四川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及地方卫所将领分润。

　　某年某月，攀枝花铁矿私售精铁五千斤与播州土司，得银几何，账目上却记为矿场损耗。

　　……

　　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名字，一笔笔骇人听闻的款项，一张由福王府的钱袋子，编织出的遍及整个大明西南的贪腐巨网，就这么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眼前！

　　朱翊钧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不是愤怒，而是……兴奋！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落入陷阱的兴奋！

　　福王那点小心思，他懂。朱至澍的报复，他也懂。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十五岁的堂弟，竟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这哪里是报复？这分明是递刀子！

　　一把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手伸进福王，乃至整个西南官场钱袋子的绝世好刀！

　　“皇族逆产清查司……”朱翊钧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由蜀世子暂代司职……呵呵，好，好一个暂代司职！”

　　他明白了朱至澍的毒计。

　　福王不是要当忠臣吗？好，我帮你当得更彻底！你不是要捐产吗？好，我帮你把那些见不得光的烂账，一笔一笔全都翻出来，变成逆产，让你捐个干干净净！

　　你用忠孝绑架我，我就用国法和大义绑架你，绑架整个朝堂！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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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内，响起了万历皇帝久违的、发自肺腑的大笑。

　　王安和周围的太监们吓得跪倒一片，不知陛下为何如此。

　　“传旨！”朱翊钧笑声一收，脸上恢复了帝王的威严，“明日大朝会，将这两份奏疏，还有这本账册，公之于众！”

　　翌日，皇极殿。

　　文武百官齐聚，气氛肃杀。

　　杨涟手持笏板，正准备出列弹劾朱至澍。

　　然而，王安尖细的嗓音，却先一步响起，将两份奏疏的内容当众宣读。

　　当福王的泣血陈情念完，朝堂上一片嗡鸣，不少官员向杨涟投去支持的目光。

　　可当朱至澍那份赞守反攻的奏疏，尤其是最后那石破天惊的成立皇族逆产清查司的请求念出时，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王安捧着那本账册，高声念出了其中几条最为扎眼的记录。

　　每念一条，四川籍和与西南有牵连的官员，脸色就白一分。

　　杨涟更是如遭雷击，手里的弹劾奏章，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递不出去了。

　　弹劾朱至澍？

　　怎么弹劾？说他诬告？那本账册就摆在那里！说他跋扈？他现在是为国追缴逆产的急先锋！

　　东林党人瞬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他们若是帮福王说话，就等于与这本账册上的贪腐同流合污，他们标榜的清流名声将荡然无存！

　　可他们若是顺着朱至澍的话去查，那岂不是遂了那个蜀逆的意？

　　福王朱常洵，用一招阳谋，把朱至澍放在火上烤。

　　而朱至澍，则反手点了一把更大的火，把福王、东林党乃至整个朝堂，全都扔进了火堆里！

　　龙椅之上，万历皇帝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他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开口了。

　　“福王，朕之爱子，毁家纾难，忠心可嘉。”

　　这是定性。福王是忠的。

　　“蜀王世子，年少有为，不畏强权，为国彻查巨蠹，其心亦可嘉。”

　　这是表扬。朱至澍也是对的。

　　杨涟等人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坏事。

　　“至于福王自请削藩回京……”万历皇帝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慈父的表情，“骨肉亲情，岂能因些许小事而疏远。此事，不必再提。”

　　一句话，断了福王回京的念想。

　　“但福王既有此心，朕也不能不纳。其捐献家产之数，须得查个清楚明白，才好入账，告慰辽东将士英灵。”

　　话锋一转，图穷匕见。

　　“至于皇族逆产清查司，终究有违祖制，不可轻立。”万历皇帝否决了朱至澍的请求，让一众反对的朝臣松了口气。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着令三法司与都察院，即刻成立专案，彻查福王名下产业，务必将账册所录款项，追缴归库！”

　　“另，”万历皇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望向遥远的西南，“蜀王世子朱至澍，深悉内情，特命其便宜行事，全力协查此案！凡有阻挠者，以谋逆论处！”

　　“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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