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刃·寒光 之“战前之心”

　　更衣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将外面走廊偶尔传来的、属于其他队伍的模糊喧嚣与零落脚步声彻底隔绝。门轴转动发出的那一声干涩的“吱呀”，像是一道明确的分界线，划开了外部那个庞大、陌生、充斥着审视与嘈杂的世界，与此刻这片仅属于他们的、被压抑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黏稠的、几乎能触摸到的重量。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旧皮革、消毒水以及刚刚激烈热身过后、从少年们年轻躯体上蒸腾出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汗水气息。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战前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氛潮。头顶那盏功率不大的白炽灯，投下略显昏黄的光线，在有些斑驳的墙壁和带着锈迹的金属储物柜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块垒，也将每一个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们此刻内心摇曳不定、却又必须强行压制的思绪。

　　队员们或坐在那条看起来硬邦邦的长条凳上，或背靠着冰冷的铁柜，或干脆直接席地而坐，利用这最后的时刻，检查着脚上球鞋的鞋带是否系得牢靠，抚平护腕上细微的褶皱，沉默地活动着关节。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而克制的呼吸声，以及衣物摩擦时发出的细微窸窣声，在这片被刻意营造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褪去了平日训练时的嬉笑或争执，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以及一丝被艰难压制在沉稳外表下的、火山喷发前的悸动。

　　程启教练站在更衣室中央那块临时架起的便携白板前，双臂抱胸，如同一尊历经风雨侵蚀却岿然不动的礁石。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边缘已微微起毛的深蓝色运动服，与这间简陋的更衣室、与窗外那个流光溢彩的省城赛场，形成了一种无声而尖锐的对比。他的目光，如同经过无数次战场洗礼的鹰隼，缓慢而有力地扫过眼前每一张熟悉又带着些许陌生紧绷的脸庞。

　　他看到苏然微微低垂着眼睑，看似在闭目养神，但那紧抿的、线条优美的唇瓣，和放在膝盖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正在进行的、如同超级计算机般高速运转的推演——对手可能采取的每一种联防变阵，己方破解的几种预案，关键时刻球的流转路线……所有细节，在他脑海中如同精密齿轮般啮合、转动。作为队长，他是这支队伍的大脑与舵手，必须在这片看似寂静的深海下，预先探测出所有潜藏的暗礁。

　　他的目光掠过陆阳。那头火焰般的红发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的心绪，比平日更加桀骜不驯地翘起几缕。陆阳正无意识地、反复按压着手指的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眼神灼亮，像两簇被强行压抑在冰层下的火苗，跃动着难以按捺的、渴望碰撞与证明的躁动。他需要用最直接、最猛烈的方式，去冲击那道名为“现实”的厚重壁垒，去验证这一个月来，那些伴随着汗水与争执、痛苦与领悟的磨合，究竟能将他的锋芒淬炼到何种程度。

　　他的视线落在李墨身上。李墨正第三次擦拭着他那副透明的眼镜，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仪式。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最冷静的观测仪，已经提前进入了分析模式，脑海中构建着对方中锋韩鹏的肌肉力量模型、卡位习惯、起跳封盖的时机偏好……他在用他特有的、理科生的方式，将未知的恐惧转化为一个个可以量化、可以应对的数据和概率。

　　他看到赵宇轩习惯性想对身边的周泽宇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那弧度却有些僵硬，最终只化作一个略显紧张的吞咽动作。周泽宇则推了推眼镜，回以一个冷静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眼神，随即又沉浸到对己方防守轮转可能出现的漏洞的思考中。齐潇潇紧握着他的战术板和水笔，指节泛白，仿佛那是他与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之间，唯一可以牢牢抓住的坐标。吴晨默默地将一瓶瓶水分发到每个队友手边，动作轻缓，眼神坚定，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准备好在需要他的任何时候，从替补席上站起身来。

　　最后，他的目光，越过这些即将踏上战场的少年，落在了静静站在更衣室角落阴影里的程悠和叶之枫身上。程悠抱着那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医药箱，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透出用力的青白色。她的脸色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比平日更加苍白几分，仿佛一尊精致易碎的瓷娃娃。那双总是盛着温柔笑意的清澈眼眸，此刻被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所占满，目光紧紧追随着父亲，以及……苏然和陆阳的身影。她努力挺直单薄的脊背，试图不让自己流露出丝毫的软弱，但那微微颤抖的唇瓣，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叶之枫则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伫立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低垂着眼睑，仿佛将自己完全融入了背景。唯有那双掩在柔软黑发下的耳朵，在敏锐地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声响——程悠那比平时稍显急促的呼吸，队员们压抑的喘息，以及自己胸腔里，那因为共同的压力和某种难以言明的守护意念而加速的心跳。

　　程启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更衣室特有的、混合着汗水与旧皮革的味道，沉重地压入他的肺腑。他知道，是时候了。有些话，必须在踏出这扇门之前，刻进这些少年的骨血里。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脚步落在陈旧的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话，”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投入滚油中的冰块，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般的冷硬质感，瞬间刺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膜的深处，“我不多说。”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而紧绷的脸，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如同烙印般刻进他们的灵魂。

　　“该练的，我们练了。该流的汗，也流够了。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们，怎么说我们，”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不重要！”

　　短暂的停顿，让这两个字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重要的是，”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仿佛要劈开一切迷茫与怯懦，“你们自己怎么看自己！”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拷问力量，“是不是孬种？是不是一遇到强敌、一踏上这陌生的场地、一听到那些看不起我们的议论，就腿软的家伙？是不是配不上身上这件印着‘阳山’两个字的队服？！”

　　“不是！”少年们几乎是本能地、从胸腔深处挤压出这声低吼。声音被刻意压制着，却带着一股破土而出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回荡。

　　“铁路中学很强！他们的防守硬得像铁！他们的肌肉碰撞起来像石头！”程启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一种激荡人心的、近乎咆哮的力量，“但那又怎么样？！”他的拳头重重砸在身旁的白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上面的战术符号仿佛都随之震颤，“我们流过的汗，比他们少吗？我们受过的伤，比他们轻吗？我们心里憋着的那股劲，那股想要证明自己、想要让所有人都他妈刮目相看的劲，会比他们弱吗？！”

　　“不会！”这一次的吼声更加响亮，更加整齐。少年们的眼中，开始燃起实质性的火焰，那是一种被轻视、被压抑后彻底爆发的战意，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噼啪作响。狭小空间里的压抑与沉闷，仿佛被这凝聚的声浪撕开了一道炽热的裂口。

　　程启猛地向前再踏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猛虎，声音如同惊雷，在这小小的更衣室里轰然炸响：

　　“告诉我，我们是谁？！”

　　“阳山！阳山！阳山！！！”

　　震耳欲聋的、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豪情的呐喊，如同积蓄了太久终于冲破堤坝的山洪，又如同无数把初砺的锋刃同时出鞘的铮鸣，瞬间冲破了更衣室单薄的门板，在空旷而昏暗的通道里隆隆回荡，仿佛连空气中那些漂浮的尘埃，都被这蓬勃炽热的朝气与战意点燃、沸腾！

　　这凝聚了所有意志与力量的声浪，甚至隐隐穿透了墙壁。刚刚从旁边那间明显更宽敞、设施更完善的更衣室走出来、穿着一身名牌运动服的另一支队伍队员，脚步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顿，有些诧异地、带着几分探究地，回头看了一眼阳山队这扇紧闭的、看似不起眼的门。

　　程启重重地、带着无比决然意味地点了点头，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收敛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雕塑般的肃穆与坚定。

　　“好！”他吐出一个字，如同金石坠地，“记住你们现在的这股气！把它给我烙在心里，刻进骨头里！带着它，踏上赛场！”

　　他的大手猛然一挥，指向那扇通往未知战场的大门，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去拼每一个篮板！哪怕指甲翻裂，也要把球给我抢回来！”

　　“去争每一次球权！哪怕摔倒在地，也要用身体把球护住！”

　　“去打好每一次进攻，跑出我们演练了千百次的战术，相信你身边的兄弟，把球传到最该去的地方！”

　　“去守住每一次防守，脚步跟上，手臂扬起，让对手每一次得分，都感到窒息般的困难！”

　　“让所有人都看看，站在这片场上的，我们阳山中学篮球队，到底是什么成色！”

　　话语如同燃烧的陨石，砸在每个人心湖，激起万丈波涛。更衣室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那一双双因为极致的情绪而灼亮得吓人的眼睛。一种无形的、名为信念与血性的东西，在这群少年之间疯狂滋长、串联，最终汇聚成一股即将喷薄而出的、锐不可当的力量。

　　“准备——”程启的声音如同拉满的弓弦，绷紧到了极致。

　　更衣室的门，被霍然拉开。

　　门外，是那条通向主赛场的、更加幽深昏暗的通道。通道的尽头，巨大而炫目的光芒如同实质的瀑布般倾泻而来，伴随着如同海啸般层层叠叠、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那是成千上万观众汇聚而成的、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光的海洋，声的巨兽，在通道尽头张开了怀抱，等待着吞噬，也等待着见证。

　　少年们依次起身，沉默地，如同接受最终洗礼的武士，迈着无比坚定而沉实的步伐，踏出这间承载了他们最后誓言的狭小空间，鱼贯融入那片光影交错、预示着征途正式开始的未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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